那妇人已气急晕厥过去,无法答话。 军士中有认识李药师的,便说:“这妇人每日里对着一面铜镜悲泣,扰得人人不得安宁。兄弟们适才将她那铜镜掷入渭水之中,谁知她竟寻死觅活!” 李药师奇道:“有这等事?” 当下他将那名妇人交给军士,看着众人将她送回大车之内,方才离去。 李药师一时好奇心起,径自往水边找寻那面铜镜。 他沿着渭水下行,不久果然看见柳树荫下,草丛之间,有铜镜闪烁之光。 他跳下马来,去拾铜镜。 谁知拾起一看,那铜镜却已破碎,只余半面。 他心道:“这一掷之力,竟能将铜镜摔破,也非易事。” 于是循着水边继续寻找另外那半面铜镜。 寻了半日,竟毫无踪迹,只得败兴而去。 这日晚间,已行至华州。 李药师待母亲歇息之后,便回到客舍房中,取出那半面铜镜,轻轻拭净泥尘。 只见这半面铜镜背上铸有一尾彩鹊,栩栩如生。 可惜那长曳的尾翎,已然断裂不全。 镜背四周另铸有诸般花卉翎毛,纹饰精致无比。 李药师暗想,区区一面铜镜,竟也如此奢华缛丽,可见南朝纸醉金迷,想不亡国也难。 他反复把玩铜镜,突然发现此镜的断口甚是齐整,不似被摔破的模样。 心想:“必是军士厌烦那妇人捧着铜镜哀泣,夺得铜镜之后,便用利器斩断以泄愤。” 不禁想到,那妇人眼见自己心爱的铜镜遭人斩断,必是伤痛欲绝。 他同情之心大起,决定要将这半面铜镜交还予那妇人。 他又想,铜镜若是掷地而破,另外那半面必在左近;若是斩断之后再行掷出,两半只怕就离得远了。 他只道另外那半面铜镜已被掷入渭水之中,顺水流去,沉入水底,再也无法寻回。 次日清晨,李药师待舅父大军出发之后,才与李客师一同侍奉母亲启程,沿着渭水继续西进。 他追上载有陈室皇孙妃主的车队,找到昨日那失镜妇人所乘的大车,向军士问明,得知车中所载,乃是陈叔宝之妹,寿昌、乐昌等五位公主。 当晚韩擒虎大军来到灞河,驻扎在灞桥东方。 李药师借口拜见舅舅,再度进入营区,辗转寻到五位公主帐外。 只见这公主营账,与寻常军士所住并无不同,只是军士帐中灯火辉煌,人人欢庆胜利凯旋;而公主帐中则是灯光如豆,啜泣隐隐,好似渭水呜咽。 李药师站在公主营账之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名荳蔻年华的少女,双手提着一桶水,蹒跚行来。 她一步一颠,桶中之水便泼溅到衣裙之上。 李药师只见那少女垂首而行,对自己视若不见,转身便要进入账中。 他心想,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不知更要等到何时,才会再有人来,于是赶紧叫道:“姑娘请留步,在下有事相询。” 那少女停下脚步,却不转过身来。 李药师说道:“在下昨日在渭水之滨,拾获半面铜镜,不知姑娘可知,这铜镜是何人所有?” 那少女听见“铜镜”二字,全身轻轻一颤,手中水桶里的水又泼出一半。 她放下水桶,转过身来,惊道:“你说是,找到铜镜唔?” 就在这少女转过身来的片刻,月光照上她的双颊,映在李药师眼中,他登时便呆住了。 李药师平生,从来没有见过一张如此温和柔美的少女容颜,罩在月色之下,隐隐泛着银光。 然而如今,这张无比温和柔美的容颜,虽然带着几分惊喜,却掩不住沉重的落寞与哀伤。 望着这张落寞哀伤的绝美容颜,李药师怔怔地立在当地。 那少女对于李药师那失魂落魄的神情,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幽幽问道:“你适才说,介莫找到铜镜唔?” 她神色虽然落寞哀伤,口音却仍是满腔柔腻的吴侬软语。 李药师回过神来,慌忙取出铜镜,说道:“是。不过我……在下只寻到这半面铜镜,另外那半面,可怎么也寻不着了。” 说着便将半面铜镜交在那少女手中。 那少女接过铜镜,映着月光一看,喜悦渐渐溢上她那绝美容颜,盖过落寞与哀伤。 看在李药师眼中,心胸都融化了。 只见那少女喜形于色:“是唷,正是这铜镜,多谢你哉!” 她转身正要冲入账中,却想起地上还有水桶,便又回过身来,提起水桶,朝李药师嫣然一笑,才转身进入账中。 李药师呆立帐外,只觉六神无主,自觉不该在此地久留,却又不忍离去。 片刻之后,那少女陪同一位妇人走出帐外,朝李药师盈盈下拜,说道:“恩公,大恩不敢言谢。妾身乃是亡国妇人,身不由己,今生不敢奢望报恩。来世结草衔环,不敢有忘。” 李药师见那妇人正是昨日失镜之人,不过昨日挣扎癫狂,今日却是端静娴雅,直是判若两人。 李药师不知那铜镜对这妇人为何如此重要,但见那少女也随同那妇人下拜,便赶紧跪下还礼。 那妇人与那少女一拜即起,回身进入营账之内。 李药师在帐外伫立良久,直到有军士前来询问,他才转身离去。 次日,韩擒虎押解陈叔宝与陈室皇孙妃主一行,西过灞桥,进入长安城中。 一入京师,陈室俘囚便被没入掖庭,听候发落。 李药师虽然心系那绝美少女,却也无法可想。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便是举国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