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一怒之下,诏命开凿永济渠,准备运输兵马粮械,东征高丽。 朝臣上表劝谏,竟一一遭到诛戮。 永济渠乃是将黄河、沁水、卫水、沽河打通,以便由洛阳直通涿郡。 此项工程虽然并不经过赵郡,然而影响所及,河北那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势必也要变成荒村野冢。 李诠身为赵郡太守,既无法上表诤谏,又不愿荼毒百姓。 幸好他早将辞职书启上呈吏部,此时已获批准。 他便收拾行囊,致仕归里。 当时李药师虽仍任职宫廷,然而他是杨素所荐。 杨素本已失宠,又已薨逝,李药师在宫廷之内便也不得亲信。 大业五年,皇帝西巡河右,他竟不得随驾出行。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如此,父亲致仕归里,他才得以侍奉行旅,一同回到三原老家。 李药王得知父亲归里,自然早已返回三原等候。 惟有李客师宦游他乡,不得团聚。 父亲、兄长见李药师年近不惑,膝下犹虚,均不免着急。 幸好大嫂见出尘年轻,常帮着她说话,让她不至于尴尬。 所谓“长嫂如母”,婆母既已不在,便是长嫂当家。 出尘侍奉大嫂,也极尽孝悌之礼。 李药王的长子、次子皆已成家,出尘与两个侄媳年龄相若,经常玩在一起。 所以一家人同叙天伦,倒也其乐融融。 当时一代名医孙思邈隐居于磬玉山,就在三原左近。 李药王以大将军之位退隐于昆明池,与孙思邈神交久矣,于是趁空携李药师同往磬玉山拜访孙思邈。 那磬玉山乃是由五座小峰连聚而成,五峰对峙,顶平如台,所以魏、晋以前,均称为五台山。 宋、金之后,则因为孙思邈之故,改称为药王山。 李药师随兄长来到磬玉山,只见此山高而不险,卑而不夷,苍松蓊郁,翠柏葱蔚,好个谦冲圆融的所在!较之于天挂之幽奥,太华之峭拔,又是另一番境界。 孙思邈的居处,茅茨为顶,涂泥为墙,夯土为阶,座落于群峰之间,直似与山林大地融为一体。 孙思邈精擅医术药理,淹贯经史百家,兼通道经佛典,如今尚不及而立之年,却已是盛名着于天下。 他少时多病,所以形貌瘦削,又着一身黑袍,尤其显得清癯。 他与李药王早已相互倾慕,见他兄弟来访,自是殷懃接待。 李药王虽然并非医家,然而他也博览群书,于经典史籍、刑名兵法、医卜星相,可说无所不通。 加以经年行阵军旅,对金创外伤更是多所见闻。 他与孙思邈谈论刀圭针砭之术,竟然多所创见,让孙思邈也能有所发明,是以彼此均有相见恨晚之感。 李药师听大哥与名医谈论医家之学,更是获益良多。 此时言谈告一段落,孙思邈转向李药师,观望气色,问道:“请恕小弟直言,二世兄身上,可有旧伤未愈?” 李药师却想不起来。 孙思邈说道:“《灵枢》所谓『夫十二经脉者,人之所以生,病之所以成;人之所以治,病之所以起』。 人身若有病痛,必然血脉不畅;血脉若有不畅之处,必然显现于十二经脉之运行。 十二经脉者,手三阴、足三阴;手三阳、足三阳,阴经属藏而络府,阳经属府而络藏,表里相应,是为『正经』。” 他语音一顿,望向李药师:“如今二世兄左侧眼角与耳门之间隐现青气,此处乃左足少阳胆经之起始。小弟不才,敢问二世兄,这旧伤莫非是左足外伤?” 李药师陡然想起出岫殒逝之日,自己在姑射山受伤的往事,当即笑道:“阁下真神医也!这左足受伤之事,若非神医提起,在下早已忘怀。在下这左足,十年之前确曾受伤,不过早已痊可。” 孙思邈当下为李药师诊脉,并细问受伤始末。 李药师于是详述当年豪雨山洪,垣坍土崩,自己纵跃腾挪之际,伤及左足的往事。 又将父亲如何延请名医,自己如何调理休养等等,在在说与孙思邈知道。 孰料孙思邈静听之余,竟尔笑道:“请恕小弟无状,二世兄这番言语,只怕是不尽不实!” 李药师不解。 孙思邈笑道:“足少阳胆经由眼角下行,络肝、属胆,直至于足。 然后连接足厥阴肝经上行,属肝、络胆,再至于头。 依二世兄脉象所示,这左足旧伤,却并非胆经受损,而是肝木淤滞,显于胆经。 肝木之淤滞,则起于心绪之郁结。 所以依小弟看来,二世兄受伤之后,心绪郁结无比,竟似不愿让这足伤痊可。 影响所及,以至于肝经淤滞,血脉不畅,乃使这左足之伤,至今无法痊愈。” 李药师与兄长对望一眼,说道:“阁下果然医道通神!当年在下原与一位知己相伴而行,雷雨山崩之日,在下只是伤及左足,然而那位知己,竟是葬身异地,埋骨他乡!在下……实是愧对知己。” 孙思邈引得李药师忆及伤心往事,虽是无意,也不禁歉然:“小弟失言,尚请世兄海涵。” 他继续说道:“然则二世兄这左足,全靠练志养气之功,让气血绕过左足厥阴肝经,运行于任脉、督脉之间,因而暂且可以不受制于肝木之淤滞。 所以这足伤,外观看似痊可,内则实未畅通。 若是不加疗治,假以时日,只怕难免复发。” 李药王闻言,赶紧问道:“敢问舍弟之伤,该当如何疗治?” 孙思邈笑道:“这疗治之法倒也简易。二世兄武学根底深湛,只须每日功课前后,辅以指压按摩之术,将那淤滞散去,则经络通顺,血脉畅行。如此持之以恒,便不虞旧伤复发。不过……” 他望了李药师一眼:“这其中却尚有一桩难处。” 李药王忙问:“甚么难处?” 孙思邈道:“二世兄须得忘却那伤心往事,否则肝木郁结,经络淤滞,血脉不畅,无论再如何疗治,也是枉然。然而……” 他再望李药师一眼:“依小弟看来,二世兄只怕无法将那往事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