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正在祠前檐下倚柱而坐,引领而望,衣衫早已湿透,手中却仍紧抓着那面轩辕古镜。 她喜见李药师归来,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无奈身孕实在沉重,挣了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李药师跳下马来,直奔过去。 出岫倒入李药师怀中,先是啜泣两声,毕竟无法强忍,索性失声痛哭起来。 李药师知道这一夜来雷霆豪雨,石崩木折,着实让出岫受了惊吓。 他又疼又愧,一把将出岫紧紧搂在怀中。 但觉怀中的身子觳觫颤抖,寒冷有如冰柱。 李药师又忧又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祠后的土石竟尔崩坍。 赤骅竭嘶厉鸣声中,山洪带着黄土巨石,排山倒海般地倒向祠堂。 李药师本能地抱着出岫向前纵跃,两人一同摔倒在祠前的泥泞之中。 霎时间墙垣坍塌,梁柱倾折,屋脊断裂,檐瓦椽木混着滚石崩土,直压向他二人身上。 李药师狠命地拖着出岫,奋尽全身之力往前腾挪,只堪堪躲过那坠落的檐瓦椽木,却已让滚石崩土溅了一身。 又是一声震天价响,祠中那方雕着龙子神像的丈高石板,竟也崩裂倾倒。 疾雷暴雨声中,李药师竟听见男童悲音飘忽:“爹、娘,孩儿不孝,无缘侍奉爹娘。孩儿去了……孩儿去了……”语声虽然隐约,入耳却又清晰。 那男童悲音既出,出岫手中那轩辕古镜竟也应声悲鸣。 那男童悲音原本出自祠中,说到“孩儿去了……孩儿去了……”之时,余音已飘出祠堂,飘向山下。 那古镜悲鸣竟也紧随在男童悲音之后,带着一缕清光,追向山下去了。 男童悲音、古镜悲鸣本是倏忽时间之事,李药师虽然耳闻目睹,当时却也无心多虑。 他只庆幸山石不再继续崩坍,雨势似乎也略为减缓。 低头看看怀中出岫,她却是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呼吸停止。 李药师大骇,抱着他冰冷的身子急唤:“出岫!出岫!” 他忙掐出岫人中,只望能让她清醒;又探出岫脉搏,但觉脉息虽然微弱紊乱,总算仍然隐隐跳动。 李药师一时忧喜参半,紧抱出岫,但望带给她些许温暖。 须臾之后,出岫终于轻咳一声,渐渐透过气来。 李药师大喜,连忙又唤:“出岫!出岫!” 出岫却不作声。 祠倾木折之后,已然无处躲雨。 李药师只好用自己的身子尽量遮住出岫。 所幸时序虽是仲冬,当年气候却并不严寒,所以降雨而不降雪。 李药师本是练武之人,身上又穿着轻裘,总算不至于寒冻。 出岫身上也穿着貂裘,然而李药师抱着她纵跃腾挪之时,衣衫早已凌乱。 李药师怕她受寒,让她斜倚在自己身上,一面用自己的轻裘再将她罩住,一面伸手拉她衫裙,要将她腿足完全覆于貂裘之内。 一拉之下,衫裙翻转,李药师猛然发现,出岫的下半身,竟全浸在血秽之中!他骇然再看,一时惊得神魂离窍。 原来适才为躲避崩土坍垣,自己带着出岫纵跃腾挪之间,出岫竟已失了腹中胎儿。 他陡然想起那男童悲音与那古镜悲鸣相逐下山之事,一时会过意来,当下肝胆俱裂,不自觉潸潸流下泪来。 他不敢移动出岫,只轻轻为她理好衣衫。 再看出岫,她已微微睁开双眼。 李药师心痛难言,望着她直叫:“出岫!出岫!” 出岫倚在李药师怀中,口唇微动,勉强叫了一声“药师”,珠泪涔涔淌下。 李药师低头为她拭泪,自己的泪水却混着雨水,点点滴滴又落在出岫身上。 出岫强颜一笑,说道:“药师,你如此待我,我却终究不能侍奉君子左右,你……你会怨我、怪我吗?” 李药师听她语意不祥,当下猛然摇头,大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言中之意,自然不仅是不会怨怪出岫而已。 出岫微微一笑,说道:“我原知……原知你……你不会怪我的。” 虽然只是短短数语,她话声却愈来愈微弱。 勉强才说一句话,就倚在李药师身上闭眼歇息。 李药师一面希望她安心歇息,另一面却又怕她一旦闭眼,从此就再也不会醒来。 却见出岫又突然睁开双眼,敛起笑容,正色说道:“那唐国公竟将我等迫害到如此……地步,咱们……咱们岂可与他干休!” 李药师一惊,连连摇头,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他明白这场豪雨山崩,实是自己昨夜行雨之误,与李渊并无关联。 李渊的追兵先已下山,夜间若是在那山村之内滞留,此刻只怕已然命丧洪涝。 然而出岫却不明白:“怎么不是?若非……若非那唐国公相逼,咱们……咱们怎么会来到这姑射山中,遇见……遇见这豪雨山崩?” 她说此话之时,目光散乱无神,语声已然低不可闻。 她原是弱质红颜,从三原一路来此,历经颠沛倾倒,本已伤了元气。 这几日来先受惊吓,再受风寒,如今又失胎儿,心神早已涣散。 只为要对李药师说几句话,方才勉力强自支撑。 李药师看出岫神情,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解说,她也决计无法听入耳中,只好一面紧搂着她,一面尽管摇头。 出岫见李药师一味摇头,心中又急又气。 她一生和顺,此时失了胎元,魂魄将离,心神已散,竟尔目露凶光,拼着最后一口气恨恨说道:“我等绝……绝不能与唐国公罢休。我若……若再世为人,必当绝……绝他后代!” 她本是勉强挣命,如今一语既毕,再不余半分气力,全身顿时垂倒在李药师怀中。 李药师见她双眼圆睁,神色凄厉,一时也乱了方寸,只是紧抱着她,急道:“不要!不要!” 然而,伊人却再也听不见了。 他怀中的出岫,全身颓委瘫软,再无半点血色,再无半点气息。 无论李药师如何紧抱,也再无法给伊人丝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