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泉眼之旁往山下看,但见其处群泉争涌,繁密可比蜂房;四周水道蜿蜒,交织有如蛛网。 李药师暗道一声:“侥幸!” 如此错综复杂的水道,自己居然没有迷路! 泉眼之旁,果然有一间小小祠堂,门额楷书“龙子祠”三字,看来祠龄并不甚老。 李药师将出岫抱下马来,两人一同走入祠堂。 祠内正中一方丈高石板,浮雕一尊神像,乃是一名稚龄童子,手握单圈,脚踏双轮,身背短枪,腰缠长绫。 那石像雕工并不精细,然而那童子倔然而立,怒目而视,威风凛凛,神气扬扬,绝是精采惊人,想来那必然就是“龙子”了。 他二人既是来此寻求庇护,便在那神前虔心祝祷,祈求平安。 李药师曾随玄中子精研九宫八卦、五行三才之学,他本待在祠外以云祲孤虚之术布置障蔽。 然而此时天色渐暗,出岫已现倦容,他便取来泉水饮用。 幸得那泉眼之水极为清冽甘美,连赤骅也饮啜得摇头摆尾,状甚舒畅。 此行弃了骡车,少了衣物铺盖,李药师先照顾出岫睡下,安置妥善之后,自己仅余一袭轻裘。 他将轻裘围在身上,盘膝入定。 待到中夜,李药师只听得出岫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 他过去探视,只见出岫双眉紧蹙,眼角尚余清泪。 他轻轻为出岫拉整铺盖,又为她拭去余泪,却见出岫已缓缓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他。 李药师柔声问道:“怎么,睡不安稳吗?” 出岫道:“先是孩子拼命踢我,后来又做了一个怪梦。” 李药师微笑道:“怪梦?” 出岫点头道:“是,真是怪梦。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地上有一连串极大的脚印,延伸到极远处。我踩着脚印往前走,也不知如何,便来到一处极黑极密的森林中。” 李药师笑道:“后稷的母亲姜嫄,也曾踩着巨人足迹前行,因而怀孕生子。” 《史记.周本纪》记载,后稷是周王朝的先祖,名弃,在帝尧时任农师之职,在帝舜时受封为后稷。 后稷的母亲姜嫄是帝喾高辛氏的正妃,因“践巨人迹”而怀孕生子。 姜嫄曾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儿子遗弃,然而鸟兽不能伤他,寒冰不能冻他,姜嫄只得将儿子拾回抚养。 因曾将他遗弃,姜嫄便为他取名为“弃”。 李药师因见出岫显然受到噩梦惊吓,便想另辟话题,引她离开梦魇。 然而出岫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下来:“那森林中漆黑一片,树枝、树叶全是黑色,连鸟兽都长满黑毛。这时来了一只巨大黑鸟,翅膀大得见不着边际,也不知如何就能飞进那茂密的森林之内。” 李药师笑道:“『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这巨鸟岂不就是《庄子》所说的『鹏』吗?” 出岫仍然不为所动:“这巨鸟停在黑色莽草之间,在黑色巉岩之旁生了一枚巨卵。” 李药师笑道:“玄鸟生卵?这下从周代回到商代啦!你不会如简狄一般,也吞食玄鸟之卵吧?” 《史记.殷本纪》记载,殷商王朝的始祖名契,是帝舜的五臣之一,因助大禹治水而封于商地。 殷契的母亲简狄是帝喾的次妃,因“吞玄鸟卵”而怀孕生子。 不过《史记》中的“玄鸟”是燕子,不是大鹏。 帝喾是皇帝轩辕氏的曾孙,他有四妃四子,除后稷、殷契之外,第三子便是帝尧,第四子帝挚曾在帝喾之后、帝尧之前为帝,也是史前史上的重要人物。 李药师如此插科打诨,出岫终于被引得嫣然一笑:“那巨卵如此之大,我怎吞得下去?不过,那巨卵却是纯白颜色,在一片漆黑中,晶莹光洁有如珠宝,我忍不住便走上前去,轻轻抚摸。” 李药师奇道:“那巨鸟就任你去抚摸那初生的巨卵?” 出岫道:“那时我眼中只见到巨卵,那巨鸟、黑森林都不知何处去了。那巨卵的外壳隐隐透明,似乎竟是软的,可以看得见里面的生命,正脉脉震动。” 李药师故意装出一副正经神色:“那巨卵里的生命脉脉震动,是否就像孩子踢你?” 出岫不禁笑出声来:“怎么,你把我当成蛙鸟虫鱼,把我的肚腹当成鳖卵、鸡卵吗?” 李药师笑道:“我只是欢喜,原来你梦见的不是商代、周代的远祖,而是咱们自己的孩儿。” 出岫的神情却瞬间凝重下来:“你若是知道以后的事,就但愿这巨卵内怀的不是咱们的孩儿了。” 李药师奇道:“难道这巨卵内果真有个孩儿?” 出岫点头道:“不错。巨卵裂开,里面竟是个婴儿。我听见婴儿啼声,还以为……还以为咱们的孩儿出世了,便惊醒过来。” 李药师道:“这也不错呀,为何你说,但愿这巨卵内怀的不是咱们的孩儿?” 出岫道:“我的梦还长呢!当时醒来之后,知道巨卵、孩儿都只是幡然一梦,便又睡下。岂知,那梦也继续下去。此时那巨卵内的孩儿已长成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他极是顽皮淘气,却也极是灵活劲健,便好似……便好似……” 她指指那石雕神像:“便好似这祠堂里的龙子。” 她神情有些畏怯,似乎生怕冒犯神灵。 李药师原本只因见到出岫在梦中双眉紧蹙,眼角含泪,所以陪她闲聊,只望她倾吐之后,便能睡得安稳。 此时听她诉说梦境,竟然甚是微妙,便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哦”了一声。 只听出岫继续说道:“此时梦中来了一位王者,征民夫修筑陶唐金城,许久都无法筑成。 民夫劳苦饥病,哀鸿遍野。” 说到此处,出岫满脸不忍的神色。 李药师道:“陶唐金城?那是帝尧陶唐氏的旧都,古名平阳,就在这附近哪!” 帝尧建都于平阳,就在临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