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一时间有些慌神。 “...怀真兄?怎...怎么会这么巧的?” 陆文景笑得很坦诚,看了眼杨慎身边的一位儒雅的男子,道: “这位仁兄是?” 杨慎竭力镇定下来,忙回应道: “给怀真兄介绍一下,这位是崔铣,崔编修...” 崔铣以为两人是老相识了,自然不敢怠慢,一拱手: “失敬失敬。” 杨慎又道: “崔兄,这位便是我曾跟你提起过的陆家公子,陆文景。” 崔铣一听到陆文景这三个字,眼睛微微睁大,不由得重新打量了对方一遍,啧啧道: “原来是那位写诗嘲讽刘太监的陆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幸会幸会...” 陆文景也拱手笑道: “崔大人之名,也是如雷贯耳,草民敬仰的很。” “不敢当、不敢当...” 崔铣知道对方是在恭维自己,不过这话听着十分舒适,不觉中面前这位高大的年轻男子变得更加顺眼了。 杨慎心里松了口气,暗道亏得今日有崔兄在,要是单独对上怀真兄的话,还真不知道会有多尴尬。 自从经过上次日盛隆纵火案后,杨慎一直觉得对不住陆文景。 他更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口口声声说要对付刘瑾,临到关键时刻反而没有出现在顺天府的大堂之上。 如今马三“自杀”,焦家仍然逍遥法外,他更是自责不已,同时对陆文景油生出亏欠之感,不敢当面对峙。 都说无巧不成书,眼下又在茶馆和陆家少爷碰面,杨慎不像第一次时那么洒脱,倒是平添了几分拘谨。 好在陆文景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一眼便看穿了杨大才子的心境,稍微想了想,便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在下冒昧,想做个东,请用修兄和崔大人进茶室同坐,不知两位赏不赏脸?” 这个时候的杨慎哪有不肯赏脸的道理,忙道: “怀真兄真是客气,那...崔兄,你看?” 崔铣也对陆文景生出不小的兴趣,点头道: “崔某被罢了翰林官,现在倒有的是时间。” “好,那就跟我来罢。” 陆文景引着二人回到茶室,管家刘嗣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少爷和两位贵人有要事要谈,便用了个托词离开,却在不远处的敞间落座。 又叫来茶倌后,陆文景吩咐他新泡一壶茶,再上两套茶具,还顺便点了首琴曲,名为《高山流水》。 古代的娱乐活动与二十一世纪相比,还是相当匮乏的,能在茶室享受琴音,已经足够奢侈了。 更何况,集贤轩的琴师都是一水的妙龄少女,出场价抵得上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也只有像陆文景这样的土豪才能享受得起。 当那红衣少女怀抱长琴,垂下俏首,腼腆地走过几人身侧的时候,崔铣首先不淡定了,他脸色稍稍有些异样,为了掩饰此时的尴尬,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杨慎还算见多识广,打破沉默道: “没想到怀真兄有如此品味,真是难得啊。” “一般般吧,只是欣赏而已,听说用修兄也会操弄,不如稍后与那琴师较量一番?” “闲来无事只做消遣而已,上不了台面的,恐怕被你二人耻笑。” 一侧,崔铣“噗”地一口吐了出来,模样狼狈之极。 杨慎抚着他的背,满脸疑惑: “崔兄,你还好吧?” “我...没事,让你们见...见笑了。” 崔铣当然很清楚两人方才谈论的只是琴乐罢了,但怎奈他此时心猿意马,浮想联翩,才有了这般丑态。 “几位公子,奴婢可否开始弹奏?” 那红衣少女坐于琴台之后,脆声道。 少女模样不算上乘,气质却也独特,自有一种清纯之态,无半分妩媚之色,显然与乐坊和勾栏中的那些个女子不同。 陆文景微笑道: “女师傅可以演奏了,辛苦。” 一声女师傅,让红衣少女愣了一下。 在集贤轩弹了三年的琴,她也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却无一人叫他师傅,更多的,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卑贱的下人罢了。 眼前这位公子,虽然身着素衣,身份不及其他两位,却难得肯尊重她,尊重她的职业,一时间竟生出几分触动,眼中也稍稍有些湿润。 慌乱之中,红衣少女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露出笑容,朝陆文景微微颔首。 琴声从纤细的指间飘出,环绕在茶室中,音律时而沉稳,时而灵动,如高山流水,相得益彰。 杨慎点点头,不禁赞道: “竟弹出了些《高山流水》真意,不简单啊。” 而崔铣也因这首曲子,心神渐渐安定下来,叹了一声: “相传此曲乃俞伯牙所做,流传至今,非遇知音者不能得其意,小小女子竟有此等能耐,这集贤轩果然是藏龙卧虎。” 陆文景不知女琴师的超常发挥和他的无心之举有关,笑道: “陆某有意点这首曲子,本是想借花千佛,送你二人之情谊,怎成想被女师傅抢了风头...” 听此,杨慎和崔铣相视一眼,互相看出对方眼中的一丝惊喜。 崔铣比杨慎大十岁,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当年主持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正是杨慎的父亲杨廷和。 而杨慎因这层关系,得以跟随父亲一同阅卷,顺便提前熟悉一下科举。 当时,崔铣的试卷本来已经被其他分考官判定为落榜,却被杨慎看中其独树一帜的文风,直接举荐给父亲,而后被重新判定为魁首。 可以说,要不是因为杨慎慧眼识珠,崔铣根本不会有举仕的机会。 所以,崔铣当面称呼杨慎为小座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两人私下也互称作知己,交往很频繁。 眼下,陆文景把二人比作俞伯牙和钟子期,好似挠中了他们的痒痒肉一般,那叫一个舒坦。 几番恭维后,崔铣更觉陆文景有亲切之感,又想到了什么,感慨道: “说起来,陆公子与崔某都是被阉党所误,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于此,也是缘分。” 陆文景摇头: “陆某被朝廷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崔大人只是外放南京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唉,陆公子难道不清楚,南京的六部,除兵部之外全都是摆设而已,连宦官都不肯受调的地方,待久了,人也就废了。” 杨慎道: “都言南京养老去得,有志者去不得,就是这个道理。” 陆文景看着他们,淡然道: “如今的朝廷也不是做大事的地方,崔大人不妨顺势而为,以退为进,他日定有北上之时。” 这本当是一句安慰的话,但陆文景像在叙述一件再过平常的事实,崔铣忍不住道: “陆公子难道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被下放南京的官员多半不会召回,而崔某又被刘太监记恨,要想调回的话,难啊...” 而杨慎也是好奇地看向陆文景,想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说。 陆文景大笑: “陆某有此自信,皆因四个字:邪不压正。正者,乃当今圣上,邪者,乃君侧小人。小人本就是假圣君之色行利己之事,一不为公,二不为民,长此以往,积怨渐深,必将反噬。待圣君归位,小人必亡。” “说得好!” 杨慎和崔铣喝彩一声,不禁齐齐拍手叫好。 “好一个邪不压正,陆公子见解非凡,让崔某茅塞顿开啊!” 崔铣被这一通鼓舞,先前心头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杨慎白皙的脸上有些愧色: “怀真兄要早一些说出这话,那日顺天府,我必定不会失约。” 一提到顺天府,陆文景马上明白过来,暗笑一声后,却不打算给他个台阶下,故意摆出一副可惜的样子: “那日在顺天府,要是有用修兄在,那胡京兆恐怕当日就会把案子提到三法司去了,唉...” 杨慎更是羞愧,解释道: “家父有言在先,又因为当时那种情况,我也脱不了身。” 陆文景开玩笑说: “杨阁老难道把用修兄锁起来不成?” “......” 陆文景瞧他一张苦瓜脸,才知说中了人家的痛处,忍着笑咽下一杯茶水,故意不搭腔。 而崔铣则是惊讶道: “小座主做了什么,竟被老师软禁?” 杨慎叹了口气,便把先前发生的事简单诉说了一遍。 崔铣听后,也觉得杨阁老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却不敢议论老师,只能道: “那件纵火案如果真的是焦编修指使,那他的罪可就大了。不过当下他有焦阁老作保,要想动他的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付焦黄中的话,陆文景早有计谋,此时却摆出一副苦脸: “我陆家不愿和焦府同流合污,所以才拒绝了那厮,哪知道他心肠如此毒辣,既然能想到火烧陆家的钱庄,他日保不齐就要害我家人。” 崔铣气得握拳: “焦黄中不愧是焦阁老的公子,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呢!” 陆文景接着道: “他看我陆家不服从,又打算离间晋帮,让沈王两家上位,端的是阴险。” 杨慎现出忧色: “晋帮是陆家一手壮大的,生意遍布南北,是大明的一条重要商脉,假如让阉党得逞的话,无疑一场灾难啊...” 而崔铣好像想起了什么,说: “我有个同乡在国子监任监丞,昨日和他喝酒,好像听他提到过,国子监新入了两个监生,一个姓沈,一个姓王,两人大字不识一个,却被祭酒大人处处抬爱,莫不是你们晋帮的两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