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知晓,青盖入洛除去北上的士人,还有什么人?”杨宜边说边将棋盘铺开,取出两个棋盒来。 一黑一白。 “其一便是锦衣卫潜伏在北离境内的暗探。”沈芷兮拈起一枚黑棋,投掷在棋盘上,“北离枢密院这么些年在我大昭境内安插了不少细作,耶律楚材倒是煞费苦心啊,知晓自己大限将至,还从北迁的寒门中提拔起了赵叡接他的班。” 杨宜眼神中毫不掩饰对长公主殿下的期望:“所以这场仗不能不打,我们可以等,那些潜伏了大半辈子的暗探等不了。” 顾沅这时也轻声道:“他们等天亮,等了太久。洛州是前朝嘉定和议割让给北离的,祖宗的疆土,一寸都不能给他们。” 杨宜颔首,又转向沈芷兮:“殿下怎么看?” “阿沅说得在理。漠北天寒不适宜耕种,北迁的不可能是靠天吃饭的农民,而工匠无论在南北都能吃得上这碗饭。”沈芷兮拈起一枚白棋,落在棋盘正上方,“北上的工匠算一个,他们带去了先进的工艺品制造技术,北离开始崛起。” 杨宜赞许地点点头:“士农工商,殿下还落了一样没说。” 沈芷兮微笑:“再有便是商人。商贾大量涌入漠北,让北离与我大昭通商开始频繁起来,这时候就需要朝廷开放榷场与他们通商。” 说着,一枚白棋落下。 落子无悔。 顾沅皱了皱眉,“我还是有个事情不太明白,先生您当初为何要促成青盖入洛一事?” 姚疯子能做出这种事太正常不过了,但令人意外的是,杨宜怎么也在其中搅弄风云? 杨宜缓声笑道:“士农工商,你自己想想还剩下哪一个没展开说?” 顾沅心下也有数了,老师想必就是为了促成士人北迁。 “士人带去的是我中原的文化与习俗,他们的下一代就是北离的读书种子啊。”杨宜拈起一枚白棋重重砸在棋盘上,“青盖入洛给北离带去了读书种子,也让中原的文化习俗渗透整个北离,等再过个几十年,他们就会慢慢被我们同化,我们再选个适当的时机添把火,偌大一个北离即可不攻自破。” “先生的意思是逐步蚕食?”顾沅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北离占了一时的便宜,却失去了一个问鼎中原的绝佳机会,往后必定会被我们同化!当年秦国一统天下采用的就是逐步蚕食之策,用了一百年消耗殆尽六国的实力,最终得以在十年之内一统六国!” 见顾沅越说越激动,沈芷兮唇角不由得泛起浅淡笑意:“先生是谋国之士,与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杨宜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殿下,老臣有必要纠正您方才所说的一处谬误。”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我们这一辈人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我只希望你们能接我的班,将这件事继续做下去。” 一局棋,三代人,五十年。 这场动乱在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时局下酝酿着,似乎随时都能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给折腾得千疮百孔。 灵均先生张琀南下滇藏,青衣学士赵叡亲赴北凉。 在这些布局后,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个人的影子。 耶律楚材。 以天下为棋局,以世人为棋子。 除去那位避世不出的姚疯子,当世唯有两人而已。 其中一人历仕两个朝廷四代帝王,楞伽山人生前曾言“中原三百年纵横之道第一人,西蜀杨清溪”。 另一人辅佐北离先帝成就霸业,封辽东王加九锡,北离枢密院首任枢密使,离漠北共主天可汗只差一步。 当年“杏坛四友”中的莫逆之交。 戏文中“断袖军师可以谋国”的出处。 前者大雍帝师杨宜,后者北离丞相耶律楚材。 如今,这局下了五十年的棋,才算是即将收官。 但在收官之前,还需要一个契机。 李玄翊出兵辽东,就是最好的契机。 —— 与此同时,楚王世子沈峻在易水别院见到了最近深居简出的唐修瑾。 “听说唐大人要送本世子一顶白帽子?”沈峻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唐修瑾也不含糊,点了点头:“是。” 沈峻倏地摔了酒杯:“唐修瑾,你敢犯上作乱,本世子今天就可以要了你的脑袋!” 唐修瑾两手一摊:“世子殿下随意。” 这句话反倒让沈峻消了气。 唐修瑾自然知道这句话为何这么刺激沈峻。 而今楚王重病缠身,情况很不好,他还在这个时候煽风点火。 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唐修瑾沉默片刻,缓缓道:“世子殿下可知道,这顶白帽子并非只有一个意义。臣愿斗胆为殿下分析一番。” “而今人尽皆知,远在荆州坐镇的楚王已经病入膏肓,若王爷薨逝,您就是楚宗之首。”唐修瑾淡笑,“还请殿下考虑一下,王上加白是什么字?” 沈峻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你想……造反?” “殿下莫不是以为臣是乱臣贼子?”唐修瑾笑意泛冷,“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现下便是您不愿去争,那些投机倒把的人也会站到您这边。” “你在逼我……”沈峻颤声道,“好,好啊,你倒是胆大得很……沈瑛是你杀的?” 唐修瑾皱了皱眉,“殿下何以见得,沈瑛的死与我有关?” 沈峻冷笑:“不然呢?你觉得我会跟他一样无条件相信你?” 这点倒是提醒了唐修瑾。 沈瑛是个被人利用却不自知的蠢货,沈峻不是。 他和沈瑛,从骨子里就不一样。 沈瑛只消摸准他的软肋,拿捏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但沈峻这个人做事滴水不漏,几乎没有死穴。 想抓住他的把柄,不容易。 沈峻离开后,唐修瑾唤来余清,低声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楚王世子的心悦之人。” 余清微怔,有些不确定道:“心悦之人?” 唐修瑾点头:“心悦之人。” 宣华宫中,沈芷兮却正为另一件事发愁。 “胡太妃打算回宫,应该是为了我和阿衡的婚事回来的。” 一旁的顾沅默了默。 说起来,胡太妃掌管后宫,还是她做皇贵妃的时候。 孝贤皇后早逝,沈渊南征北战平定天下,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管后宫之事。 于是胡贵妃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后宫之主,而在贞元一朝后面的十多年里,胡贵妃没有为沈渊诞下一儿半女。 因此在贞元帝驾崩后,已经是太妃的胡氏自请去了长陵为沈渊守墓三年。 而今三年之期已到,胡太妃便又自请回宫。 沈芷兮很清楚,让这个女人回到权力的漩涡中心,只有两种结果。 一种是她和很多人被甩出漩涡,另一种是她在漩涡中站稳脚跟。 无论哪一种,沈芷兮都会受到漩涡的波及。 她就像被裹挟在风浪中的小船,随波逐流。 沈芷兮忽然问道:“咱们俩有私交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顾沅扳着指头数了一下,说:“不会超过十个人。” 沈芷兮摇了摇头:“应该还多。” 顾沅有些好奇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我在想,万一胡太妃知道咱们俩私下有交往……” “那不是更好吗?”顾沅疑惑不解。 沈芷兮无语道:“但那是胡太妃,她跟我一直不太对付,名义上又是我的长辈,若是她知道我跟你私下交往的事,从中作梗怎么办?” 顾沅认真地想了想:“那我做掉她,死人总不会说话。” 沈芷兮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以为这是在战场上,你想杀谁就杀谁啊?都这个时候了,拜托别拿我开玩笑了行不行?” 顾沅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似是安慰炸毛的小猫一般:“没事,我先前说过,你的婚事我必定会管。” 沈芷兮觉得有被安慰到,轻声笑了笑。 海上风浪大,有他护在身侧当一座灯塔,她也安心许多。 至少无论输赢,她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