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兮将似醉非醉的顾沅送回棠梨院,便回宫去见了沈衡。 她自然不能直接告诉他顾沅和方从哲要做什么,只是随便问了他一句:“阿衡,姐姐问你一句,若是有个你很是信任的人,他背叛了你,和你最恨的人暗通款曲,你会怎么做?” 沈芷兮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沈衡有些疑惑不解:“皇姐,你为什么会想起来这个?” 她摸摸小皇帝的发冠,轻声笑笑:“也没别的,就是最近遇上些烦心事。” 沈衡义愤填膺道:“是不是我那个姓顾的便宜姐夫惹皇姐你生气了?我明天就叫人偷偷打他一顿!” 沈芷兮觉得有些好笑,哪门子的姐夫,还便宜? 眼见她一番试探却试出了反效果,沈芷兮赶紧往回找补:“跟阿沅没关系,你别给他添麻烦。还有阿衡,你说说你身为天子,成天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 沈衡嘀咕了一句:“体统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沈芷兮想了想,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他帝王的身份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去过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 朝臣需要皇帝,需要一个垂范千古的明君典范。 而非沈衡这种自我意识过于强烈的皇帝。 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生在皇家,似乎也是他的一种悲哀。 天宁寺檐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唐修瑾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片刻后,他得到了这一签的结果。 委而去之则大吉,反之则大凶,祸及家人。 他收敛衣裳缓缓起身,心中已有定数。 天命不许崔显纯活。 那他也没有必要再去保一个将死之人。 过不多时,谢镇的信也来了。 唐修瑾接过信笺,片刻后轻笑一声。 老师也不想保他。 宁封子皱了皱眉,“谢镇怎么说?” 唐修瑾将信交给他,“告诉白露,可以动手了。” 翌日晨,麟德殿。 便是昨夜经过沈芷兮一番提点的沈衡也没料到,背叛他的人居然是崔显纯。 这个老狐狸似乎听到了风声,告了假没来上朝。 方从哲参崔显纯的折子一拿出来,都察院的那些言官震惊了。 别人不知道,他们都是崔显纯手底下的人,崔显纯和方从哲有什么恩怨可是一清二楚。 而今方从哲出手对付崔显纯,必定是奔着要他命去的。 朝中方一燝的同年见方从哲孤身为父亲请命无不动容,站出来痛斥崔显纯老贼误国误民,是本朝第一罪人。 沈衡一开始听着还挺过瘾,但是回过头一想,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方从哲参他的奏疏中写了什么,这帮人只顾着对骂去了! 他顺手拿起砚台朝御案上狠狠砸去,一脸愠怒道:“都闭嘴,把折子给朕呈上来!” 靳信诚惶诚恐地将折子递上,沈衡一把夺过来。 看了几页,他发现有些不对劲。 怎么都是贪污不法一类的小事? 他还留着崔显纯捞钱呢,这时候国库空虚,清算他也不是时候。 这帮书生,操之过急! 他刚想发作,便看到了那条“通倭”的罪名。 三年前台州海战,大昭之所以惨败,居然是他按兵不动,想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是方一燝平定东南,他至多有协助之功,什么都捞不着。 所以他选择坐视定远舰沉没,台州城失陷,方一燝殉国! 而且他还私自和倭寇签了条约,将一些沿海港口租借给东瀛鬼子! 通敌卖国,真是狗胆包天! 沈衡气得把刚才顺手拿来的砚台都砸了:“着锦衣卫陆璟给朕抓去,不要让他跑了!” 站在一旁的沈芷兮皱了皱眉,大昭江山都是你的,他能跑到东瀛去? 崔显纯确实没想跑到东瀛,但他也不甘心这么输了。 在得到锦衣卫奉旨抄家的消息之前,他便给尚在奔丧路上的楚世子沈峻去信一封。 信的末尾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走之后,天下大乱,你一切当心。 锦衣卫当然没查出来崔显纯送信的事,陆璟带人清点了崔家府库中的钱财,将崔显纯及其家人看押起来。 陆璟垂眸打量着这个昨日还是二品大员的罪臣,许久后俯下身去,对崔显纯淡声道:“德璟,你毕竟在朝中为官多年,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你爹于我有恩,我可以答应你的一个要求。” 一旁的陆燃急道:“叔父,不可!你现在答应了他的要求,日后必定会受制于人!” 陆璟瞪了他一眼:“你闭嘴。长辈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崔显纯没有理会陆燃,而是直截了当对陆璟说:“我要见长公主,我要知道是谁杀了我。” 陆燃轻嗤一声:“疯子。” 陆璟踢了他一脚:“就你话多,赶紧找人去。” 崔显纯的事暂且告一段落,朝会上又热闹了起来,弹劾的,骂战的,层出不穷。 沈衡最后实在让他们吵吵烦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沈芷兮主持朝会去了。 首要问题自然是楚王薨逝的消息。 楚藩爵位世袭罔替,沈峻回荆州继承王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朝廷也赐了丧仪整套,甚至连楚王陵都在一年前完工了。 接着便是为楚王拟定一个谥号,赶在沈峻之前送到楚地。 沈芷兮没想到,礼部的人连这个都能跟都察院吵上。 不是冤家不聚头。 先是礼部侍郎孙游询问沈衡,礼部为楚王拟定谥号时是参考先前薨逝的秦王,还是自成一体? 沈衡哪听得懂这些,他还没发话,都察院那群言官便一拥而上,说孙游是明知故问,连自家衙门的事都不熟悉,还谈何为国为民办事? 孙游反问道:“诸位御史主管监察,敢问你们中有哪一个人能将律法倒背如流?或者说,我换个问法,诸位中有哪一个人知道京城的米价又涨了几钱?” 孙游不说还好,他这一反驳,言官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了,因为此时朝堂上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出来孙游的话外之音。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一时间,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沈衡大抵是不耐烦了,令靳信宣布退朝,此事明日再议。 一直旁观看戏的沈芷兮和顾沅是最后走出麟德殿的,两人刚要离开,陆燃便急匆匆赶来。 顾沅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陆燃叹了口气:“是这么个事,叔父奉命去抄崔显纯的家,但崔显纯说要见殿下,我平时跟你们关系好,叔父就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了。” 整日三言两语不离插科打诨的顾沅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他刚要起身与沈芷兮一同去崔府,靳信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顾大人,有紧急军报!” —— 崔府,奉旨抄家的锦衣卫都督陆璟负手而立,一语不发。 见沈芷兮来了,陆璟才带着她进去。 崔显纯受封平南侯,眼下这座侯府已经搬空,只在正厅留了两个太师椅和一个案几。 陆璟对他可谓是给足了面子。 凝眸望向着眼前的情景,沈芷兮没来由忆起了一句不太应景的诗。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昔年崔显纯以万人尸骸为自己铺路,而今这得位不正的平南侯,他亦是做不成了。 沈芷兮想当着他的面质问他一句,他当初践踏在累累白骨之上时,可有想过今日? 进了早已搬空的正厅,崔显纯竟是难得从面如死灰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罪臣崔显纯,叩问殿下安好。” 沈芷兮打心眼里就不想跟这个伪君子打交道,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 两人隔着一个案几,很近,又似乎很远。 沈芷兮记得父皇说过,年少时的崔显纯也曾踌躇满志,无愧他这个名字。 但他仅剩的一点风骨,早就已经被这个可怖的世道磋磨殆尽。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躯壳。 沈芷兮并不觉得他值得同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要是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也值得同情,那朝廷的律法是做什么用的? 朝廷的刀出了鞘,总得见血才好。 但一个人的沉沦,或许是他自己的问题,那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一千个人开始在名利的大染缸里迷失自我呢? 那难道不是这个世道可悲吗? 崔显纯一个人自顾自笑了起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是殿下杀我,是这个世道杀我。” 沈芷兮摇了摇头:“你错了,世道固然可悲,最终亲手杀死以前那个崔显纯的,还是你自己。你可以选择不走这条路,但是你为了一己之私,不惜害死那么多将士,致使三万忠魂血洒疆场,你却说是世道的错?那三万将士战死台州,定远舰沉没海底,又是谁的错?” 崔显纯冷声笑了笑,“是啊,都是我杀的,已经来不及了。殿下想不想知道,我手上还背着其他的人命案子?比如殿下的生母孝贤皇后,是怎么死的?” 沈芷兮厉声道:“崔显纯,你给本宫闭嘴!还轮不到你来妄议本宫的家事!给我滚,滚出去!锦衣卫何在?” 她有些恍惚,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来。 血,满地的血。 她似乎真的透过十余年的光阴,真真切切看到那一夜的情形。 犹在眼前。 崔显纯仰天大笑,似是有些许释然:“我死后,烦请把我的头颅挂在燕都的城楼上,我要亲眼看着天下大乱!” 话音刚落,锦衣卫就冲进正厅,将崔显纯带走了。 沈芷兮颓然跌坐在地,脸色变得煞白,纤细的指尖不住颤动。 母后…… 柒儿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