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本就微弱的挣扎在朱瞻壑开口之后慢慢停止了。 但不是他心有悔过之意,恰恰相反,他死死地盯着朱瞻壑,仿佛他盯着的不是他的堂弟,不是那个为大明打下万里江山的功臣…… 而是一个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死仇。 “呵……呵呵……”朱瞻基放松了身体,彻底躺在地上,因为朱瞻壑踩在胸口的那只脚,他不得不张大口努力地呼吸。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我才是皇长孙,但爷爷却不止一次动过易储的念头,甚至不只是皇长孙的位置,他想连太子一起换掉……”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爹又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吗?伱是汉王世子!注定了是一个藩王!这辈子都只能是一个藩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曾经最宠我的爷爷后来连看都懒得看我了!他心中心心念念的都是你!哪怕你去就藩了!” “呵呵……”朱瞻壑闻言冷冷一笑,站起身,踩在他堂兄胸口的脚也收了回来。 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上面的灵位,朱瞻壑脸上的冷笑很快就转变成了失望。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可是你在面对更出色的敌人时,想到的为什么不是更加努力去赶超他,而是选择了无能狂怒,选择了恨?” 朱瞻基闻言一愣,想要起身的动作都停滞了。 “好圣孙,可保大明三代盛世……” “你以为这句话是解缙说的吗?解缙那种人,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他是太子党没错,但他也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人,你觉得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后盾支撑着他,他会说出那种话吗?” “况且,仅仅只是一个解缙,仅仅只是这么一句话,你觉得爷爷就会更改他所决定的事情吗?” 朱瞻基听着自己堂弟的话,脸上泛起了惊恐的表情,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直视的东西。 “不!不可能!” 朱瞻基猛地坐起身,死死地瞪着朱瞻壑,目眦欲裂。 “你是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呵……”朱瞻壑脸上的表情再度转变为冷笑。 蹲下身子,看着自己那个不愿意面对事实的堂兄,朱瞻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胡说八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如果我不说,起兵的时候我还能找无数的借口,但此刻说了,就等于是在告诉你,爷爷当初的选择很是坚定,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个时候我再起兵,那就成了谋逆,而不是奉天靖难,以清君侧。” “我不信!”朱瞻基猛地推开自己的堂弟,脸上的表情已经无限接近于扭曲。 “倘若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留下那么一封遗诏!?你敢说那封遗诏不是他亲自草拟的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时那封遗诏不仅是他亲自草拟的!还是让夏原吉代笔的!” 夏原吉,在应天,这个人名已经成了吴王的代名词,谁都知道夏原吉是站在吴王阵营中的。 就算不是,他几乎会无条件支持吴王一脉的任何提议和行动,任何! 甚至,每当夏原吉上谏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觉得这是吴王一脉在通过夏原吉上书,想要改变朝堂的局势。 “唉……”朱瞻壑轻叹一声,转头看向了上面的灵位。 “老爷子,这就是你精挑细选,抛弃了我,最后选择的继承人。” “当初你跟老和尚说,一朝出两龙不是什么好事儿,但好在一个喜静,一个喜动。” “一个治国安邦,一个外出征战。” “还说这是什么大兴之势的征兆,呵呵……结果呢?” “兴,的确是兴了,但是呢?和你挑选的这个继承人,和你的好圣孙有什么关系呢?” 朱瞻壑的声音并不高,但在这寂静到落针可闻的祾恩殿中,朱瞻基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堂弟,脸上竟然泛起了几分期待的表情。 他期待,自己这个堂弟再说一些,说一些能够让他感觉舒服的话,而不是让他心生惊恐、愧疚、不安……等各种情绪的话。 然而,越是在这种情绪下,听到的话往往是最不想要听到的。 “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朱瞻壑仍旧看着老爷子的灵位,并未转头。 “当初,爷爷给了我两份遗诏让我选,一份是太子的登基诏书,一份则是废长立幼、易储的诏书。” “说实话,当初我是很想拿那份易储诏书的,不是我对那个位置有多执着,因为我知道我这种人,这辈子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就算是强行坐上了,等待我的要么是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是天下藩王的蠢蠢欲动,也是大明外敌的共同联合。” “要么,就是我被那个位置死死地困住,在一种看似至高无上,但却人人非议,甚至是人人唾骂的环境下度过一生。” “我的一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我是特殊的,是和你们不一样的。” “你们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甚至能比你们更优秀。” “什么狗屁文官,我虽是汉王之子,但考成法、即时候补、摊丁入亩这些法子不都是我提出来的吗?哪一个不是革世之策?” “但是我能做到的,你们却做不到。” “不说自秦汉伊始,就算是从上古来算,我自认为我朱瞻壑也不弱于任何人!” “铁木真又怎么样?他打到的地方我也打到了,但是我打到的地方他却没打得到!” “但是你呢?”朱瞻壑转过头,带着几分可怜,几分不甘地看着自己的堂兄。 “你比我强吗?只不过是一个嫡长子、一个嫡长孙的身份罢了,凭什么你就能够堂而皇之的继承那个位置?” “我本无意皇位,但奈何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不公平到了我想奋起抗争。”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到了最后,到了弥留之际,他老人家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却是可怜,却是希冀,却是……祈求……” 朱瞻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撩起衣服下摆,很是郑重地跪在了地上,对着上面老爷子的灵位三跪九叩。 “老爷子,今天……我要让你失望了……” 双眼微微闭起,朱瞻壑仰起头,挺起胸,静静地跪在那里。 朱瞻基看着自己的这个堂弟,心下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他却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是什么。 他要起兵,把自己从皇位上推下去吗? 不! 朱瞻基猛地摇头,否认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三万,不过三万而已,就算是丹巴旺堆来了,将那七万多乌斯藏都司的将士也带来了,那也不过十万而已。 十万,有办法的……有办法的…… 京中五军营就留有七万多的将士,他们之前是直隶中军,不归任何人直接管辖,每每临战的时候都是老爷子临时指定将领。 对!五军营可信!可是才七万…… 七万……七万不够……自己这个堂弟从永乐八年开始就连续征战超过十年,不仅作战经验丰富,其麾下的将士们也都是虎狼之师…… 七万不够……不够…… 对了!还有备倭军!山东的备倭军还在!还有边军!边军也可以! 大宁、开平两卫!长城内都有人!虽然需要时间去调遣,但是只要自己不死那就还有机会! 对!对!对! 他不敢杀我!不敢杀我的!杀了我他就是谋逆!谋逆是坐不上皇位的! 坐不上…… !!! 正当朱瞻基还在疯狂的胡思乱想时,一阵温热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愣愣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和尸体…… 孙绍宗……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二舅子……死了……就这么死了……在祾恩殿……在老爷子的灵位之前……被杀了…… 朱瞻基愣愣的看着手持马刀,缓缓起身的堂弟,脸上的表情全是呆滞。 滴答……滴答……滴答…… 朱瞻壑手中的马刀滴落着鲜血,本应该是微不可察的声音,但在这一片寂静的祾恩殿中却显得那么的刺耳。 丹巴旺堆看了看自己腰际那空空如也的刀鞘,再看了看世子殿下手中的马刀,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而在他身旁的张升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作为朱瞻基的亲舅舅,他是很希望朱瞻基能够幡然悔悟的,因为只要朱瞻基能够幡然悔悟,那一切都还有得救,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的亲外甥。 但是…… 所谓烂泥扶不上墙,他不知道当初那个被世人称道,英表出奇、天资粹美的好圣孙哪里去了。 撩起衣服下摆,张升缓缓地跪倒在地,既是在跪拜朱瞻壑,亦是在跪拜上面的那个孤零零的灵位。 唯独,不是在跪朱瞻基这个皇帝。 然而。 当啷…… 清脆的声音响起,张升猛地抬起头,带着满脸的不可思议看向了朱瞻壑。 带着满满的失望,朱瞻壑缓缓跪在地上,再次对着老爷子的灵位三跪九叩。 起身,离开。 丹巴旺堆深深地看了一眼呆坐在地的朱瞻基,转身跟着朱瞻壑离开了。 出了祾恩殿,朱瞻壑缓缓地抬起头,感受着阳光的刺眼,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挡住那刺眼的阳光。 守在祾恩殿外的世子护卫和腾骧四卫在听到开门声后,都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来,但在看到朱瞻壑……以及朱瞻壑那纯白孝服上的点点红色后…… 腾骧四卫的第一反应就是抽刀暴起,想要冲进祾恩殿,但世子护卫的反应却比他们快多了。 不过,世子护卫的反应虽然很快,经验也老道,但毕竟是腾骧四卫,是皇帝的亲卫,也是贴身侍卫,若是能力一般的话,他们是担不得此等重任的。 然而,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冲突并未发生,因为一个人的到来,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祾恩门下,一道身影缓缓地走了上来,唯有她,可以让这等局势都平息下来。 朱瞻壑收回挡着阳光的手,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那抹身影,直到那抹身影停在他的面前。 “大伯母……”朱瞻壑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谢谢……”如今已是皇太后的张氏眼泛泪花,双手拱合在前,缓缓躬身,竟是跪了下来。 “大伯母!大伯母!” 朱瞻壑慌乱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搀着张氏的小臂。 “不可,不可啊……” “不,你当得……”张氏缓缓低头,其坚决之意可见其表,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朱瞻壑行了个礼。 朱瞻壑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收回了双手,看着自己的大伯母、现如今的皇太后,郑重无比地给自己行了一个礼。 朱瞻壑微微低头,双手拱合在胸前,缓缓的叩在地上,还以一礼。 扶起张氏,朱瞻壑对其微微欠身,以表歉意,随后微微退了两步,以表敬意,最后才移到旁边,在最边上的位置朝着祾恩门的方向走去。 对于自己这个大伯母,大明现如今的皇太后,朱瞻壑是佩服的,也是尊敬的。 朱瞻壑佩服的人不多,尊敬的就更少了,可能整个顺天府,现在仍旧还在的,再算上已经离开的,能让朱瞻壑佩服加尊敬的,可能也就三个人了。 可惜,这三个人中,现在就剩下这个大伯母自己了。 朱瞻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南方。 顺天府虽然在天寿山的南面,但相距百里之遥,朱瞻壑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座城。 不过,看不到没关系,并不妨碍自己改变他。 “朱平。” 朱瞻壑轻轻地开口,早在出祾恩殿之时就跟在朱瞻壑身后的朱平快步走了上来。 “去吧,按照原定计划。” “是!” 一匹匹健马载着一个个人,有的朝着南方,有的朝着东南方,有的朝着东方…… 宛若,散成满天星。 祾恩殿内。 张氏轻轻地坐在了蒲团上,缓缓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儿子的脸颊。 但是,尚在神游天外的朱瞻基在察觉到了有人触碰之后猛地一惊,手脚并用地退出去了好远,好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