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亲自下厨,给远征归来的羽林孤儿烹制了一顿过油肉拌面;另外,他还指挥堂邑父等人,做了四道热菜,四道凉菜,调了一个鸡蛋醪糟汤。 四道热菜,无非是爆炒羊肝儿、清炖鲤鱼、秘制红烧肉、干煸牛肚等家常菜,四样凉菜则比较有特色,皆为朔方郡本地的小野菜,焯水后调一点蒜泥、精盐、香醋、胡麻油和白砂糖,口味极佳。 不过,最好吃的终究还是过油肉拌面。 朔方郡几十万亩麦子大获丰收,在杨川的亲自指导下,迅速开发出很多面食的吃法,光是面条,便有凉面、拌面、打卤面、鸡汤面、鸡血面、炒面、臊子面、羊肉面片等二三十种吃法。 北方的这一场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如泣如诉,令人伤怀,也让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仗失了几分颜色,总归是提不起什么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兴致。 此情此景,若是能涮一顿小火锅就好了。 可惜,汉帝国暂时还没有辣椒,也没有培育出各种青红花椒;同时,经过这一场大战,杨川也没了涮小火锅的心情。 眼瞅着霍去病、曹襄、李敢和羽林孤儿们大快朵颐,沉浸在过油肉拌面的滋味里,杨川莫名的一阵感伤,目光穿过窗外茫茫雨幕,略微有些失神。 “杨川,你怎的吃这么少?” 曹襄察觉到杨川的不对劲,端着一大盘过油肉拌面,嘴角沾满了红油汤汁,嘿嘿笑道:“是不是被匈奴人的狼牙箭射了雕?回头本侯帮你检查一下身子……” 杨川笑道:“倒是操心你们这些二货吧。” 霍去病端了一碗酒,一本正经的说道:“杨川,此番龙城一战,若不是你的地图和阿火那三名少年的帮忙,恐怕还没有这么顺利。 来,哥哥敬你一碗!” 杨川端了酒碗,温言道:“打了胜仗就好,你们全须全尾的回来就好,弟兄们,来,共饮此酒!” 羽林孤儿纷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杨川喝了碗中酒,站起身来,道:“诸位吃好喝好,回头先去城北大营歇息一两日,缓一缓精气神儿,我请诸位吃席。” 说话间,他拱一拱手,便走出了太守府。 霍去病和他的羽林军长途奔袭,破了龙城,俘虏了大单于伊稚斜的祖父、叔父、岳父、老婆孩子数百人,还有一大堆不配拥有姓名的将军、当户、相国什么的文武大臣;朔方城包围战,全歼匈奴精锐两万四千余人,缴获战马三万多,可算是大获全胜了。 可是。 杨川的心里,就是觉得不开心,不舒服,不痛快,就特娘的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让这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雨,好好的清洗一下。 朔方城里,到处都是人。 老人,妇人,孩童,郡兵,读书人,几乎每一个人的脸上,洋溢着莫名的喜悦与骄傲,杨川觉得,自己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有点不合时宜。 于是,他临时转了一个方向,登上了西门的城门楼子。 城外的空地上,成千上万的匈奴人尸首堆积成小山,被浇上了黑色油污,正由几十名郡兵在焚烧。 秋雨绵绵,火光耀眼,滚滚浓烟翻卷着冲上天空,在湿润空气和雨水的影响下,却又缓缓的垂下来,犹如一只黑色巨兽,在伤痕累累的朔方城前垂下了巨大而可怕的头颅,让杨川一阵恼怒。 “滚你吗的比!” “还不给本侯滚蛋!” 杨川莫名其妙的骂了几句脏话,在城门楼子的台阶上寻了一块干爽地方,席地而坐,从行囊里拿出几样吃食,一只青皮葫芦。 这一战,歼敌两万余,朔方城战损一千六百余人。 其中,郡兵战死八百三十二人,百姓人七百零三人,读书人九十二人,可谓是损失惨重,一想起来,就让杨川气恨难当。 此外,朔方郡治下的十县之地,以及一些零散的村镇、部落,同样损失惨重。 一万五千郡兵,战损过半。 百姓人死伤数字还没有统计上来,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深耕灌水’之法,虽然抵挡了绝大多数匈奴人的烧杀淫掠,将损失降到了最低。 可是。 八万骑兵在朔方郡横行无忌,烧杀抢劫,形同一群野兽,他一个小小的太守,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毫发无损啊。 这些,都还是明面上的战损。 实际上,让杨川尤其恼怒的,还是这一场大战严重影响了朔方郡的屯田大计,导致他的几十万亩瓜果菜蔬成熟后却无力收获,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烂在地里,仅仅这一项,就损失了不计其数的钱粮。 “战死的同袍,我杨川对不起你们啊。” 杨川抓起那几样冷切的牛羊肉,随手摆放在面前的台阶上,提起青皮葫芦,将几斤烈酒一股脑儿的泼洒在地上,低声祷祝:“愿你们在天之灵能够安康,能有一块田种,能有一口饭吃,能有一把刀,剁了那些狼日哈的灵魂,给它们来一场物理超度,挫骨扬灰,令其魂飞魄散!” 这一番话,说的就十分的狰狞。 几乎是、咬牙切齿。 旋即,他从地上捡了一片献祭过的冷切羊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他想喝酒,仰着脖子,青皮葫芦里却只倒出七八滴,让他好一阵惆怅。 酒不醉人人自醉。 就这七八滴酒,也就足够了。 杨川站起身来,向前踏出几步,来到伤痕累累的城墙边,出神的望着西面……不对,是西北偏西,那里便是漠南之地。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一首并不如何荡气回肠的‘小诗’,竟然如此感伤,让一名十七岁的少年、大汉长宁侯、朔方郡太守泪流满面。 “滚你吗的!” 杨川并指向西,破口大骂。 “长宁侯心中不爽,可以杀几个仇人解解气,”突然,有人阴恻恻的轻笑一声,幽幽道:“皇帝料敌不清,上了伊稚斜的当,如今估计也在未央宫里暗戳戳的骂娘呢。” 如此神出鬼没的老阴物,除了大长门崔九,还有何人? 杨川都懒得回头,没好气的骂道:“大长门,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别这么悄无声息的,会吓死人的。” 崔九走过来,与杨川并肩而立,同样遥望西北偏西:“前方传来战报,赵信叛变投了匈奴王庭,被封为自次王,伊稚斜将他的姐姐嫁给了赵信;赵信叛投匈奴后,第一场功劳,便是在漠北草原设伏,全歼右将军苏建麾下三千精锐骑兵,苏建独自逃得一条性命。” “此外,大将军卫青的五万主力,被伊稚斜、赵信、右贤王的十二万主力精骑围追堵截,损失惨重,昨日夜间,返回了鸡鹿塞,就算不被陛下夺爵,可是一场叱骂却是避免不了。” “还有,雁门太守李广,进入漠北五百里后,便迷了路,在大漠与草原的边缘地带转悠了十七八日,被匈奴左贤王的主力精骑给盯上,一口便撕掉了他的一万两千精骑,就连李广本人也被左贤王俘虏,后来,伺机逃脱,估计也免不了被夺爵……” 听着老贼面无表情的述说,杨川甚觉无趣。 他安静的望着茫茫雨幕,淡然道:“我朔方郡损失惨重,光是朔方城一战,就有一千六百多人战死; 还有,那百万亩屯田里,大片的瓜果菜蔬烂在了田地里,让接下来的屯田大计,更是举步维艰。 大长门,可有钱粮借我一些?” 大长门对杨川的抱怨之言充耳不闻,却侧头看着他那俊俏而英气勃勃的脸,很认真的问道:“听说你曾经给大将军卫青谏言,战前换将,不要让赵信领兵打仗?” 杨川点头。 崔九颇有兴味的问一句:“你早就知道赵信会叛投匈奴?” 杨川瞥一眼老贼,十分冷淡的说道:“连山、归藏、周易,一脉相承,却又略有不同,本侯粗略翻看了几页,发现其中的星象占卜之术,其实不过是算术之学的具象表现,于是,便在战前试着占了一卦,怎的,有问题?” 汉帝国的读书人动不动就给人看相、算卦,一个个的都像是老神棍,本侯偶尔占算一卦有什么问题吗? 崔九嘿然一笑,道:“长宁侯终究还是落了俗套,竟然也开始相信那些鬼神占卜之学了。” 杨川笑了。 他遥指西北偏西,道:“不是我杨川落了俗套,相信那些鬼神占卜之学,而是我更懂得人心,赵信原本就是匈奴人的小王,战败后投了我大汉,是无奈之举;那种人,就像无根之浮萍,半世飘零,所求者,不过一场能让他扬眉吐气的荣华富贵罢了。” “赵信叛不叛,其实都不重要。” 他停顿了几个呼吸,突然叹道:“大长门,其实你比我杨川更清楚,此番汉军大败,根源在……中行説。” 本来,他想说一句‘大败的根源在朝廷’,可是,当着老贼的面数落皇帝和朝廷的失误,谁特娘的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崔九点头,坦承:“中行説原本是景皇帝身边宠臣,当初,景皇帝迫于朝堂文官和读书人的压力,将自己的嫡亲女儿南宫公主远嫁匈奴,本想着委派身边宠臣陪嫁过去,自己的女儿能有个贴心人照看; 不料,那中行説由此而记恨景皇帝,觉得将他推进了火坑,便干脆彻彻底底的叛投了匈奴大单于,成为军臣单于的谋臣之一。 中行説很厉害,他熟知大汉朝几乎所有的秘密,对我们汉人的心思更是了如指掌,这些年来,他又熟读兵法,苦练武艺,就连我都自愧不如……” 杨川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 他心里明白,大长门崔九来寻自己,可不是说一些不咸不淡的前朝往事,必定会有其他目的。 果然。 一番感慨后,老贼突然问道:“一个多月前,你修筑驰道时,所用的那种灰色矿石粉末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在三五日后,能坚硬如铁?” 好吧,感情是又盯上了自己的好东西。 不过,只要不是葫芦沟之战的细节就行…… 杨川面现不快之色,冷淡的说道:“怎的,大长门又想白嫖我的好东西?” “我杨氏秘法,随随便便就献给了朝廷,让你们赚了无尽的钱粮,让几万北军的战力平白暴涨两三倍,我杨川得了什么好处?” “我和曹襄贴钱,给朝廷屯田一百五十万亩,这老本儿还没收回来,朝廷便要拿走其中的一半夏麦用以赈灾,朝廷还讲不讲理了?” “还有,朝廷明知这一次大战,匈奴人的主要目标是我朔方郡,为何提前不告知一声,也好让本侯有所防备?” “大长门,你看啊,这一仗打下来,朔方郡又成了一个烂摊子,朝廷是不是还要追我的责、治我的罪,便如当初对待公孙敖那般,将我杨川弄回长安城,是不是还想着要夺我的爵、罢我的官?” 崔九老贼目光闪动,淡淡道:“皇帝的确有这个意思。” 杨川嘿然:“崔九大叔,那就传旨吧。” 老贼缓缓摇头,道:“不过,如今有个更好的替罪羊了。” 杨川没吭声。 看看,这特娘的就是万恶的旧社会,身为皇帝,你特娘的自己判断失误,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败仗,却要在臣子里头寻一只替罪羊? 这不就是妥妥的耍流氓吗? 这跟后世有些王朝,县令、县丞以及那些正式的官老爷,欺负六班衙役、杂役、捕快、班头等,甩锅给‘临、时工’一样一样么? 无非就是背锅侠罢了。 不过这一次,刘彻想要寻找的背锅侠可不是什么‘临、时工’,而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想想就特娘的无趣。 眼瞅着面无表情的长宁侯杨川,崔九老贼突然叹一口气,道:“霍去病大破龙城,端了伊稚斜的老家,缴获牛羊马匹和妇人孩童过百万,皇帝传旨,敕封冠军侯,食邑一千六百户; 平阳侯曹襄身为羽林军军司马,功劳甚大,赏赐良田万亩,丝帛九千匹,蜀锦三百匹,黄金五百斤,官封大农令右丞,秩比两千石; 李敢官封羽林军校尉……” 杨川突然问道:“我呢?” 崔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怀中摸出一卷丝帛之物丢在杨川怀里,道:“长宁侯、朔方郡太守杨川,屯田百二十万亩,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此番大战,组织郡兵、民夫灭杀匈奴精锐一万九千三百二十五骑,缴获牛羊战马二十四万六千一百八,协助羽林军全歼匈奴精锐两万三千九百五十四…… 功劳甚大。 长宁侯爵,晋为列侯,食邑七千二百户。 官职、官阶不变,依旧为朔方郡太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