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川看来,这世上的有些食材,听着名气大、看着光鲜,实际上,却不过是一味毒药。 就比如那山间的蘑菇,越是色彩绚烂的,就越有可能是剧毒之物。 人也一样。 就比如桑弘羊,在后世的名声很大,先后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等经济政策,同时组织六十万人屯田戍边,防御匈奴,可算是汉帝国史上有名的‘能臣干吏’。 然而,经过这几次交往,杨川十分肯定的认为,桑弘羊是个有毒的人,心狠手辣,脸厚心黑,为了自己的爵位和官位不择手段。 至于这个董仲舒…… 杨川不用接触,便知道他就是一个毒辣之人:能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人,基本上不会给别人活路的。 所以,他其实很不愿意与之交往。 可现如今人家自己寻上门来,总不能避而不见吧?所以,杨川一直都在思索这样一个问题:董仲舒这一样食材,该做成一道什么菜…… …… “少上造,你这杨氏庄子的门槛很高啊,”一进门,董仲舒便呵呵笑道:“老夫在给皇帝讲经时,见到一份很特别的试卷,这不,紧赶慢赶的便来拜访你这位杨大家了。” 杨川坐在轮椅上,自然就无法见礼,所以,干脆也就不冷不热的说道:“曹襄写了几首歪诗,都成曹大家了,这大汉天下的大家未免太多了吧?” 董仲舒微微一愣,捻须笑道:“平阳侯曹襄的诗文,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作,难道还入不了少上造的法眼?” 杨川心中冷笑:‘入个屁,都是从老子这里买的……’ “曹襄的几篇诗文,遣词造句、意境什么的,都还可以吧,”杨川笑道,“不过,曹襄那人不行,欺男霸女、嚣张跋扈、为害长安城,故而,只能说是有点诗才,但无半点诗德,有个屁用!” 此言一出,董仲舒、司马相如、以及那些谒者、门人弟子尽皆赞叹起来。 尤其是董仲舒,更是抚掌大笑:“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杨川公子的确是大才之人,老夫佩服!” 杨川的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淡然说道:“你们都是读书人,跑到我这农夫的庄子上来,有何贵干?” 董仲舒面皮一僵硬,刚要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司马相如却冷笑一声,道:“少上造好大的架子,见了董公也不晓得见礼、让座、奉茶,这便是伱讲的德行?” 杨川侧目,冷淡问道:“你是谁啊?” 司马相如背负双手,十分骚包的说道:“新任博士祭酒,司马相如。” 杨川突然笑了,悠然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筹建上林苑时,贪墨一大笔钱粮的司马相如啊? 怎的,我与平阳侯、霍去病三人救回南宫公主,皇帝一高兴,大赦天下,放了你这贪腐犯没几天就官复原职了?” 司马相如勃然大怒,却张口结舌好一阵子,竟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杨川小贼! 太特娘的欺负人了…… 杨川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双腿,淡然道:“我的双腿被打断了,不便侍奉你们这些读书人,董公,司马公,还有各位公公,请吧。” 言毕,他随手指了指阁楼大门:“别影响我的学生写作业。” 这一下,不仅司马相如大怒,就连那些谒者、儒生们,都受不了了。 眼前这小贼,是对读书人有成见? 还是、对读书人有恶意? 董仲舒闻言,也是脸色微微一变,突然哈哈大笑:“杨川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在长安城就听说你嫉恶如仇、品行高洁,不愧是平阳公主的义子呢。” 杨川也笑了。 这个董仲舒啊,跟张汤一样,也是个滚刀肉,而且,其脸皮比张汤的要厚上百倍、千倍,怪不得能有那么大的名声。 “董仲舒,我读书少,年纪轻,小时候缺乏基本的家庭教养,不怎么会说话,还请你这位大读书人见谅。” 杨川始终没说‘看座’,自然就不会说‘上茶’,他就想看看这个史上著名的大读书人想干什么。 结果,跟他预料的差不多。 董仲舒很自然的环顾一圈杨川的阁楼,微微点头,捻须微笑,不动声色的坐到左下首的第一个案几后面,还很是自然的整理了一下冠带、衣衫。 然后,这老贼摆摆手,温言笑道:“你们都坐吧,坐吧。” 司马相如等人铁青着脸,一一落座。 杨川似笑非笑的瞅着董仲舒,道:“你们读书人都是这般喧宾夺主?” 董仲舒捻须笑道:“老夫有一次去给皇帝讲经,皇帝心情不好,忘了给老夫看座,老夫便只好自己搬了一个蒲团落座; 这人非圣贤,孰能无漏? 有人说我董仲舒是挂一漏万的活着,依老夫看来,他们说的不对,应该是羚羊挂角的活着,杨川公子在西域当过奴隶,这道理你应该明白啊。” 杨川懒得与这种人多说话,便直截了当的问道:“说吧,寻我何事?” 董仲舒微微一笑,道:“既然都是读书人,那就说一点读书人的事情……” 杨川摆手:“不,我不是读书人。” 董仲舒却不为所动,指着阁楼一角、正在埋头‘写作业’的刘满、娜仁托娅、张安世三人:“你不是读书人,却能开蒙讲学,此事又做何解?” 杨川冷笑道:“你董仲舒没学过吃饭睡觉,还不是饿了吃、困了睡,此事又做何解?” 董仲舒叹息道:“杨川公子,你把读书与吃饭睡觉相提并论,似乎有些诡辩了啊。” “诡辩是什么?我不懂啊,”杨川端起野菊花茶浅饮一口,慢悠悠的说道:“我读书少,没什么见识,就觉得这人啊,吃饱了饭,睡足了觉,总得干点什么才好; 就譬如,劈柴喂马,耕田种地,读书写字,拉屎尿尿,锻炼身体,繁衍生息,这不都是很正常的么? 怎么到了你们这些读书人眼里,就有了这么多规矩?” 董仲舒对杨川的‘废话连篇’自然浑不在意,只是捻须笑道:“这读书之事,毕竟学习的是先圣的微言大义、经典章句,总得有点、嗯,总得有点仪式感嘛。” 杨川哈哈大笑,道:“我都说了,自己不是什么读书人,又何必遵循你们读书人的那些仪式呢? 更何况。 董仲舒,我便尊称你一声董公,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来这些弯弯绕,我读书少,听不懂。” “杨川公子果然快人快语,”董仲舒顺手又是一个彩虹屁扔过来,“老夫此次专程拜访你杨川,还真是有一件大事要商议呢。” 杨川淡淡说道:“讲。” 董仲舒笑了笑,说道:“旁人都说我董仲舒霸道,不容许别人家说话,那是因为,这天下绝大多数读书人都睁着眼睛说瞎话,故而,老夫才忍不住去骂他们; 可是杨川公子,你可知道,我董仲舒其实是个很大度的人,尤其是在读书做学问这件事情上,向来都讲究一个海纳百川、兼容并蓄,只要别人说的对,我都会很赞同他的说法与观点,甚至,不惜笔墨的在自己的文章里推崇备至,毫不在意别人对我董仲舒的中伤与误解; 杨川公子,你教授给满月公主几人的算术之学,在其他腐儒眼里,不过是些许小道而已,不仅不会赞同你的做法,且要对你指指点点、颇有微词; 但在我董仲舒眼里,就是这般不起眼的小道之术,却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啊; 因为,这些算术方面的学问,若能充实到老夫所讲的那些学问里,可不就能学以致用、互相印证了么……” 杨川终于听明白了。 感情是、这老贼跑到他杨氏庄子上,白嫖来了? 好一个‘海纳百川’,好一个‘兼容并蓄’,说到底,却还是因为他董仲舒的‘学问’在刘彻那里得不到什么回报和重视,便想着要充实一二? 此外,这老贼与司马相如那大渣男,口口声声说他杨川不过一小小的少上造,却又对自己的冷落和无礼十分的‘兼容’。 说到底,这些个读书人啊,其实没有一个愚笨的,表面上是来白嫖他杨川的算术之学,实际上,算计的却是母亲平阳公主、长平侯卫青和平阳侯曹襄……吧? 读书人的面皮,还真就够厚的! 杨川摆摆手,打断董仲舒的长篇大论,嘿然笑道:“都说了,我杨川读书少,别整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出来,我听不懂; 此外,我说董公啊,你不是一直劝谏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么?我教给学生的这些小玩意,算不算百家之学?” 董仲舒闻言,喟然长叹,道:“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杨川公子,你有所不知,老夫谏言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质乃罢黜那些不利于农耕稼穑、水利设施和军国大计的学问,无非是劝谏皇帝重视农耕稼穑大事,可没说一棍子就把天下其他读书人都给打死啊。” “至于老夫提出的儒术,也绝非那些夸夸其谈、空谈误国的腐儒之学……” …… 到底是汉帝国最大的读书人,这个董仲舒啊,废话太多了。 就这般夸夸其谈小半个时辰,竟是口不干舌不燥,杨川差点都听得昏昏欲睡过去了。 而且,这老贼分明也看得出来,杨川对自己的话根本就不感兴趣,估计也没听进去多少,但他就是要一个劲儿的讲、一个劲儿的说,大有不说服杨川不罢休的架势。 这就、很是烦人。 杨川终于忍无可忍,笑着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董公,你也不用对牛弹琴了,你就直接说,怎么个兼容并蓄法?” 董仲舒长吐一口气,笑问一句:“老夫说了如此多的废话,杨川公子也不令人端一杯清水?” 杨川笑道:“好好好,给董公端一碗清水。” 堂邑父在门外‘哎’了一声,很快就端来一碗清水,规规矩矩的放在董仲舒面前的案几上。 杨川温言道:“董公,喝一口清水,润润嗓子。” 至于说司马相如等人……略。 杨氏庄子的门槛不高,主家也不过区区少上造,但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跑进来撒野的,尤其像司马相如这种老渣男,杨川更是懒得理睬。 他就有点想不通,卓氏装了半肚子才情,咋就迷上这种人的? 当然,也许是他先入为主了,司马相如这个小白脸说不定还有一些其他的本领和绝招,让卓氏欲罢不能? 就比如,如西门大官人那般,不仅卖相好,嘴甜舌头软,还有个驴一样的行当? 咳、想多了想多了。 “杨川公子,老夫想与你做一笔买卖,”喝了一碗清水,董仲舒终于说人话了。 杨川笑问:“什么买卖?提前可说好,这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老夫写一篇文章,上面署你我二人的名字,算是给你杨川公子的回报,”董仲舒沉吟几声,道:“你的这三名学生、可否能入我门下读书?” 杨川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有这种神操作? 董仲舒目光闪烁,淡然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杨氏的算术之学,再加上老夫的儒家学问,对他们三人来说才是真正的海纳百川、兼容并蓄,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啊。 满月公主就不用说了,单就说那个张安世吧,若能拜入我门下,凭着老夫的薄面,举荐入仕一个六百石的官职,应该还是可以的。” 说话间,老贼捻须,含笑,目光炯炯,竟有那么一点点‘法相庄严’的感觉呢。 好吧,这老贼既要白嫖‘杨氏算术’,还想挖人,想得挺美。 杨川笑了笑,转头看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张汤:“张汤,张安世是你儿子,你觉得董公的话怎么样?” 张汤冷着脸,道:“杨川,我送儿子过来,是让他学你杨氏算术的,可不是让你做生意的。” 然后,这厮便闭目养神去了。 杨川轻笑一声,对着角落里写作业的三人招招手,道:“你们三个都过来,商量商量,既然是做买卖,总不能让咱们吃亏、让董公没赚头吧?” 刘满、娜仁托娅、张安世三人,早就听得烦不胜烦、忍无可忍,恨不得将这才到中年、却一口一个‘老夫’的家伙给撵走。 此刻,终于听到杨川召唤,登时来了精神。 三人上前来,规规矩矩的给杨川施了一礼,齐声道:“老师。” 杨川摆摆手,温言笑道:“我给你们三人介绍一下,这位董公、董仲舒,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江湖传闻,董公德高望重,学究天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真正的大读书人啊。 你们三人若有什么不懂的,尽可请教,保证么麻哒……” 厨子这几日有些虚弱,单更休养中,等身子骨稍微恢复一些了,再开始日万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