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现在所经过的地方还在畿内,故他举谒陵礼时是经过这些地方的。 他自然也就记得,这些地方以前是没有这么多学校的。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地方突然出现这么多学校,也的确不是地方官员能突击造出来的面子工程,而是真的有这么多孩童在读书。 何况,这读书声本就难作假,没读几个月乃至一年的书,传到缓缓行进的马车里的读书声不会这么朗朗悦耳。 因而,朱翊钧愿意相信以惠民为目标之一的新政的确还是惠到了民众,地方官僚也的确并没有都那么糟糕,还是把他这个皇帝的恩泽实施了下来。 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对朱翊钧而言,的确是利国利民也利己的事。 这样会让一个人可以对社会产生更大的价值。 譬如。 正在沿官道一学校里教书的伤残老兵,如果没有在军队里接收知识,那他现在退伍后,就只能坐在轮椅看日落和日出,而不能在对社会产生价值,也让自己的余生更加有意。 但现在,他因为读了书,哪怕不能再上阵杀敌,但依旧可以通过教书育人的方式,为这个社会发光发热。 而且不用怀疑的是,大多数人文化程度若能提高一些,对社会的稳定也的确是更有积极意义的。 虽然朱翊钧喜欢掀桌子,但他不希望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莽撞。 铁轨在向前方继续延伸,渐渐的就变成了木轨在向前方延伸,而朱翊钧和他的亲征大军,也在继续向前往延伸。 之所以铁轨变成木轨,则是因为轨道俱用铁轨,实在是工程量太大,成本太高,所以目前只京畿一带才是铁轨,出京畿后就是以木轨轨道为主。 不觉就到了腊月,淡云红叶千林瘦。 这是农事一年最闲的时节。 除了这些年广泛普及而在秋季栽种的土豆需要在这数九寒天收获外,农民们基本上没什么农事,无非就是砍柴扫雪,亦或者挑煤腌制咸肉与下白菜于地窖。 虽然这些民事看上去很普通,但其实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盛之时才有的场景。 首先,还有木可以伐来砍柴,而不是早就在春天时被剥皮吃掉进而枯死,说明已经不愁吃饭的问题,其次,能用煤取暖和用盐腌肉以及有地窖可以储存蔬菜,这都说明万历十九年还是有百姓生活过得不错的,乃至有余钱买煤买更多的盐。 正所谓不出京看不见人间烟火与民情民俗。 朱翊钧现在是真真切切地看见,在沿途经过的村镇里,有大量闲坐着打牌抽烟的百姓,也有大量正围在一处戏台前大声叫好的乡野百姓。 万历十九年,官道旁的乡下。 冰雪覆盖的麦垛与房屋间,只要有人把棚子一搭,火炉一点,待三五缕白烟平地升起后,就有三三两两的壮夫胖妇往这里聚拢,双手套在袖里,弓背缩肩地唠嗑。 接着。 朱翊钧看见,就会有吹拉弹唱的卖艺人出现,把不知从哪儿拾来的故事荒腔走板的一表演,就让人更多的人聚拢过来,一时把小商小贩也招了过来,不知不觉铜板银元就从许多人的裤兜里出来,在各人的手掌间穿梭。 朱翊钧恰好看见了这一幕幕,而不禁一笑,对随扈的戚继光、王锡爵等说道: “只有百姓不用为生计发愁,才会这样的悠闲,也只有百姓吃饱喝足之余还有闲钱,才会有这么多卖艺为生的人能够存活,连带着小商小贩也很多,可见朕与诸卿改制这么多年,还是惠了不少民众的。” 按照朱翊钧的安排,他出京后,就由太子监国,且由首辅申时行和阁臣沈鲤、枢臣李成梁等辅佐,而随扈的则是戚继光和王锡爵一干大臣。 “陛下说的是!” “但以臣愚见,这也跟永免天下徭役的善政有很大关系。” 王锡爵这时开口说了起来,然后又补充道: “往年一般这个时候,官府都会抓紧使用民力服役,不仅仅是正役,还有各类杂役!” “总之,不能使得小民得闲,而意在不使其疏懒干废钱粮。” “但也因此,往往在这个时候,小民反而会更加忙碌,乃至有病死累死于服役途中的!白乐天有诗云:‘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以臣愚见,腊月也应该是倍忙的,只是幸赖本朝小民得遇圣君,逢此盛世,而总算可在年关时节,得些悠闲,靠务工买卖挣些闲钱。” 朱翊钧刚才是故意没提永免徭役的作用,就是吃准了王锡爵这些官僚会主动向自己这个皇帝分析说,他们这些官僚不少还是把永免徭役的政令推行了下去,所以才让百姓在这个冬天如此悠闲。 但朱翊钧听王锡爵说后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王锡爵越是想让他夸一夸现在的吏治已经很好,但朱翊钧就越是不想提永免徭役的政令已经被执行的很好,吏治也因此明显是不错的话。 朱翊钧这时只转身问着转任地方历练而任北直隶总督的王用汲:“王用汲!” 王用汲忙拱手而出:“臣在!” “永免天下徭役后,像什么修葺城墙、疏浚河道、运粮解草这些公家的事,就需要通过雇佣的方式来雇佣小民做这些事,北直隶地方雇佣到足够的民力吗,可有影响整个北直隶的庶政?” 朱翊钧突然问道。 王用汲回道:“启奏陛下,民力倒是足够!因为天下需要钱的小民还是多,尤其是家里人口多的和土地少的,不少还是愿意来服役挣钱的,且与往年不少小民还是被强制服役不同,今年因为是有工钱可挣,所以逃役的人更少,反而都争着来抢这份活,有不惜先行贿于官府的,所以人倒是不缺,只是地方官府还是因为要发工钱雇民服役,而缺钱严重,所以也就还是有许多小民得不到服役的机会,也就只能吃酒赌博乃至斗鸡走狗。” “官府没有想着直接使用买进来的夷奴?” “这样明显可以减少更多的工钱支出。” 朱翊钧问道。 王用汲回道:“陛下容禀,更为廉价的夷奴大多还没进入内地就被沿海大族瓜分了,而就算有少部分进入内地,也被内地豪族瓜分为奴了,官府哪里争得过?” “基本上,官府要做事,也就只能雇佣本国小民服役了,何况本国小民现在也本就缺活干,这皆与陛下即位以后,天下大兴,人口繁盛有关,故朝廷不缺人力,只缺银钱,毕竟如今小民也不是非要务工不可,如果工钱太低,不能满足开销,不能一年有剩余增加积蓄,自然是宁休息也不干活的。” “这么说免天下徭役,不但减少了官府的收入,还增加了官府的支出,如此说来,地方官府当是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政策的。” 朱翊钧说着就问道:“但你王用汲为何接受了,还让朕看见了这么多小民闲逸娱乐的场景?” 王用汲这时与王锡爵对视了一眼,然后回道:“启奏陛下,永免徭役乃惠民大善政,臣身为天子门生,岂敢为节用藩库之银,而不让皇恩降于庶民耶,如此岂不上欺天子下负万民?” “故臣不可能不接受,至于官府开支增加,自当另想办法开源便是,无论是多办实业,还是广促工商,皆可!而不应该为节用藩库之银,故意抗旨。” 朱翊钧听王用汲这么说后只笑了笑道:“若天下官僚皆如王卿这般上体朕心,下爱百姓,则又怎么会发生叛乱的事呢?” 朱翊钧这么说后,戚继光和王锡爵等官员胸口起伏了一下,然后拱手道:“陛下说的是!” 接着,朱翊钧又问王用汲:“这么说,现在为大军运辎重的也多是本国小民了?” “回陛下,是的。” 王用汲回道。 朱翊钧笑了笑道:“本朝豪右们还是很缺奴隶,所以外面来的奴隶都到不了官府手里,官府只能用本国小民,用本国小民,朝廷官府需要承担的钱粮压力就大,要想这压力得以解决或者说减少,看来还是得加紧对外开发啊。” “你们说呢?” 朱翊钧随后就问向了戚继光和王锡爵等人。 戚继光先回道:“陛下说的是!其实,天下豪右们本是不缺仆婢的,甚至只会不够用,毕竟在陛下即位之前,天下有的是穷困潦倒到走投无路而不得不卖儿鬻女之人,丰年尚也不过一二十两银买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若是遇到荒年五两乃至二两都可以买到可以为奴的人也是有的,而如今缺仆婢严重,皆是因为新政惠民后,使民大安,故愿为奴的越来越少;而民能大安,皆是陛下励精图治之功也!” “陛下,臣附议枢相所言!” “若非新政得以推行了下去,想来也不会出现王部堂所言的情况,即豪右大户缺奴故使得官府也跟着缺奴而不得不花更多银钱雇佣民夫。” 王锡爵跟着说了起来。 “朕知道,你们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告诉朕,新政推行的很好,变味没有那么严重,天下的臣子大多数还是忠心贤明的,也大多数是爱民清廉的,让朕相信。” 朱翊钧这时说了一句,然后就陡然一脸冤枉地道:“但朕何曾不信诸卿,不信天下百官了?” “朕若不信,会在每年毫不吝啬的发奖掖金,而不是直接说伱们在骗朕,忽悠朕,乃至拒绝发奖掖金?” “陛下是没有不信臣等,但只是陛下好像从来没有对天下官员中一些人作出多恶的事而感到震惊,且因此大发雷霆,这让臣等感到伤心,觉得臣等似乎并没有完全让陛下对臣等真以君子视之。” 王锡爵这时拱手直言道。 朱翊钧听后笑道:“朕哪有!” “朕一向视诸卿为君子,故对卿等也一向以礼待之,节有恩赏,岁有恩赐,连卿等进言,朕也从未阻止,很多时候是面听面宣,最迟也是朝进而暮发。” “连王卿现在所言,朕也很相信的,只是朕信任诸卿,不代表朕就要对百官中那些不臣不忠者就要怒发冲冠,甚至还要责备卿等荐人不明,对卿等也大发雷霆,说对卿等也很失望。” “朕已经亲政快十年了,又何必对卿等过于苛求呢?” 朱翊钧这话说的王锡爵无言以对,脸憋成了绛紫色。 朱翊钧接着却又说道:“朕甚至也非常愿意相信,所有地方都把朝廷的新政完成的很好!” “所以,朕为此决定,在前方驿站大军扎营歇息时,只带一小队官校,着微服再去别处看看,到时候王阁老与南昌侯与朕一起去,北直总督王用汲也带上一队人马便服与朕一起去,让朕以普通路人的视角看看,崇尚新礼先太师治国之学的地方臣子们,是如何替朕惠民安民的。” 王锡爵听后面色顿时白如涂雪,看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则先拱手称是,没有谏阻的意思。 接着,王锡爵也只得拱手称是。 “朕是一直很相信你们这些臣子的忠心与能力,尤其是仕宦之族出身的,毕竟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自然不会做有违自己家族声誉的事,操守基本上都是有的,最多就是懒,但往往谈不上坏。” 待大军于真定府扎营后,朱翊钧就真的同王锡爵、刘綎等一起换了衣服,沿着小道,往西屏山方向而去,且一边走一边还对王锡爵、王用汲等故意说起一些自己信任官僚士大夫的话来。 但朱翊钧刚到一村子,就见有官差在抓人,把十几个壮丁妇女打骂着锁拿了过来,交给了正坐在一草亭里的三名士子。 其中一士子起身道:“走吧,去选个有姿色的村妇尝尝野趣,其余的,女的让她们给我们烧火做饭,男的待会儿抬我们上山观景。” 朱翊钧见此先策马过来,问:“你们何故拿人?” 这时,拿人的官差见朱翊钧等人各个威武雄壮,心想定是有背景的商队,也就替那三个士子道:“我们是替官府拿人服役,请客商莫管闲事!” 朱翊钧则在这时当即皱眉,故作恼怒地对王用汲道: “王卿家,这是怎么回事,这人这么说不是逼朕把刚才的话收回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