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当中静了片刻,看到朱鉴停了下来,朱仪便打起了精神,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众人纷纷望着朱鉴,只见他沉吟片刻,眼神微动,开口道。 “不瞒诸位,在老夫看来,无论是文臣武勋,都是小节,太子才是根本。” “然则,东宫如今幼弱,正是需要扶助之时,然而东宫备府设官,却不授职,仅有的几人,恐难护持殿下平安,此事令老夫甚是忧虑,不知小公爷对此,作何看法?” 朱小公爷眼神闪动,立刻就明白了朱鉴的意思…… 还是好处给的不够呗! 他早就应该想到,像是朱鉴这种在官场厮混了这么多年的老油条,怎么可能被几句感念恩情就说动。 不给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想要让他出力,只怕是不大可能。 相互看了一眼,朱仪开口道。 “阁老顾虑的是,其实原本在此事之后,我等也便会开始筹谋东宫官属,总不好叫太子殿下出阁之后,身边空无一人,如此才是我等之过矣!” “既然今日阁老提起此事,便说说朱某的想法。” “如今詹事府被俞次辅把持,若有举荐,必先由俞次辅而入,这是惯例,太子出阁,必备讲师,名单人员也是早就定了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会兼任右春坊官属,当初天子令萧镃兼任右春坊大学士,想来便是有此打算。” “如此一来,可供朝中举荐的,便只有左春坊的一干官属。” 说着话,朱仪瞥了一眼旁边的徐有贞,淡淡的道。 “恕朱某直言,徐大人虽然是左春坊大学士,但是,资历太浅,在朝堂之上,或有发声之处,但若要举荐东宫官属,恐力有不足。” 朱小公爷向来就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虽然说,近两年因为家道中落,已经收敛了不少脾气。 但是,老牌世家的倨傲还在,在朱鉴面前他算是小辈,可一个刚刚从翰林院出来,本官不过五品的文官,在这样的场合下,当众敢质问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这番话直言不讳,嘲讽之意毫不掩饰,说的徐有贞脸色通红,捏紧了拳头,望着朱仪的目光,几欲冒火。 然而,他却没办法开口反驳。 因为他心里明白,或者说,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朱仪说的是实话。 如今东宫属官一共四个,内阁次辅俞士悦,翰林学士萧镃,左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司经局洗马余俨。 前两者是兼任,后二者是本官,但是即便如此,他们的地位仍旧天差地别。 不为别的,就因为,徐有贞的官职,就是现在看到的,左春坊大学士,便是全部。 但是,前两位的官职,一向只是简称,拿俞士悦来说,他的官职应当是…… 太子少师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兼掌詹事府事! 萧镃也是一样,翰林学士本官五品,但是,他的官职并不单单是翰林学士,而是礼部侍郎翰林学士兼任右春坊大学士! 虚衔虽虚,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所以,他们二人在东宫,才是真正说话有份量的人,至于徐有贞,虽然同为五品属官,但是,说白了就是个干活的,想要让他来代表东宫,想去吧! 只不过,事实是事实,但是,当着面说出来,就未免有些太伤人了…… 看着眼中冒火的徐有贞,朱仪却是毫不在意,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朱鉴的身上,道。 “左春坊下设大学士一人,左庶子一人,左谕德一人,左中允一人,左赞善一人,其中以左庶子及左谕德官职最高,也最重要。” “朱某素闻礼部郎中章纶,工部主事吴复二人素有贤名,明日过后,若成国公府能够复爵 ,朱某便以国公府之名,举荐二位大人充任左庶子及左谕德,阁老意下如何?” 章纶是朱鉴的同乡,自从朱鉴进京以来,二人走动频繁,至于吴复,他入仕之前,曾是朱鉴的幕僚。 这二人皆算是朱鉴一系的官员,朱仪将他们抛出来,可谓诚意十足。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朱鉴。 这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但是,即便如此,朱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 “小公爷误会了,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朱仪眸色一凛,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怎么,这还不满意吗? 见此状况,朱鉴便知他误会了,于是开口道。 “章纶和吴复若能进得东宫,自是好事,但是,他二人皆与老夫有旧,若小公爷举荐他们入东宫,恐背后遭人非议。” 话到此处,也没有什么可再打机锋的余地,索性朱仪便开口直接问道。 “那阁老的意思是?” 朱鉴看了一眼徐有贞,方道。 “如小公爷所说,如今东宫当中官属太少,能够做主的,更是没有,所以,老夫并非是想要为自己牟利,而是想告诉小公爷,东宫当中,需要有足够份量的人。” “够份量的人?” 朱仪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如今的朝廷当中,真正算是彻底倒向太上皇的重臣,可就朱鉴一个。 难不成,他想自己进东宫?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别忘了,上一回朱鉴之所以在内阁的斗争当中落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被人揭破了为自己谋求詹事府詹事官职的谋划。 背着这样的声名,朱鉴本就是备受非议,要是这个时候,他真的到了东宫任职,面临的必然是接踵而来的弹劾。 说不准,因此丢官去职也说不定,这位朱阁老,真就如此不智吗? 事实证明,朱鉴当然没有昏头,见朱仪等人的神色,他便知道他们误会了,于是,摇了摇头,朱鉴道。 “当然不是指的老夫,而是……” 略停了停,朱鉴没有直接说名字,而是将手伸进半凉的茶盏当中蘸了蘸,然后在一旁的檀木案上,写了一个字。 朱仪俯了俯身子,心中不由微微一惊,问道。 “阁老,当真要选这位?他和我等,似乎并无深交,和太上皇也……” “现在没有,入了东宫,自然就有了!” 朱鉴把手收回来,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望着朱仪道。 “小公爷,你们难道从没想过,为何太上皇一心想要太子殿下出阁读书吗?” 应该说,朝堂谋略方面,还是文臣拿手。 看着对面疑惑的样子,朱鉴淡淡的道。 “远的不说,就看那俞士悦,堪称是天子一手提拔,可既成了东宫官属,便当替东宫尽力,否则,便是不称其职。” “这位俞次辅,向来宣扬自己持正为国,但是,身在朝堂之上,持正?他以为自己是于谦吗?” 提起俞士悦,朱鉴明显口气一冷,带着淡淡的嘲讽,不过,也只是片刻,他便收回心思,继续道。 “既入东宫,便是潜邸之臣,小公爷,你们一直想着,如何将自己人塞进东宫,可曾想过,进了东宫的人,便和太子有了牵扯,便和太上皇有了牵扯,朝局纷乱,只要稍加引导,不是自己人,也能变成自己人。” “这……” 朱仪有些犹豫,道。 “阁老真的考虑好了?东宫属官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人若进东宫,那之后再举荐其他的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面对几人的踌 躇,朱鉴却并没有犹豫,反而开口道。 “小公爷,这件事情,老夫也是为你考虑,如今众臣皆知你心向太上皇,明日若是能够复爵,那么,在朝臣眼中,已是天大的恩典。” “此等时候,你若举荐老夫的人入东宫任职,岂不是明摆着结党营私?” “唯有选合适之人,至少,是朝堂上看起来合适之人,才能彰显小公爷一心为国,不偏不倚的品行,也才能令朝廷上下信服,不是吗?” 呸! 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敢出头,说什么为了我好…… 朱小公爷心中默默吐槽了一番,但是面上,却沉吟着,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张輗和焦敬等人。 朱鉴的这个提议,着实是有些让人始料不及,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 当然,拿不定主意不是因为旁边的几个人,而是…… “此事,须得太上皇首肯!” 终于,到了最后,张輗沉吟开口。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这明显是他一时考虑不清楚其中的利弊,所以在拖延时间。 见此状况,朱鉴也不着急,道。 “也好,此事重大,毕竟涉及东宫以后,的确得太上皇来决断,那就劳烦诸位,将此事禀于太上皇,老夫告辞。” 说罢,朱鉴站起身来,施了一礼,便干净利落的告辞而去,竟是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不过,这反倒让张輗的神色有些无奈,犹豫了一下,他和朱仪交换了个眼神,只得起身道。 “阁老放心,太上皇面前,我等必定竭力陈明利弊,将阁老的用意如实禀明。” 这便算是隐晦的承诺了。 朱鉴微微一笑,道。 “如此,便拜托张将军了,明日太子出阁,老夫必定竭力!” 于是,双方各怀心思,纷纷告辞。 回程的马车上,徐有贞依旧跟着朱鉴。 看着闷闷不乐的徐有贞,朱鉴叹了口气,道。 “元玉,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但凡是读书人,都好一个名声和面子,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朱仪当众嘲讽徐有贞,着实是有些伤人。 只不过,限于当时的情景,朱鉴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他心里明白,越是徐有贞这种耽于宦途的人,越是会计较这些事情。 若是不能及时解开这个疙瘩,只怕日后会有祸事。 因此,刚一离开英国公府,朱鉴便主动提起了此事。 徐有贞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 “不敢欺瞒明公,学生心中确实有所不忿……” 略停了停,徐有贞的脸上又闪过一抹自嘲,道。 “不过,小公爷说的也对,学生只恨自己位卑力薄,难堪大用,如他所说那般,若学生有俞次辅,萧学士那般身份地位,能为太子殿下出力,又何至于此?” 《五代河山风月》 果然,这心里还是不舒服。 朱鉴眼神闪动,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这个徐有贞,有野心,有能力,但是,却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 对付这种人,就得把一切摊开了说,不能藏着掖着。 于是,朱鉴继续问道。 “那元玉可怨老夫,刚刚没有替元玉讨回公道?” 这…… 徐有贞微微一愣,赶忙拱了拱手,诚惶诚恐道。 “明公此言何意?学生断断不敢有此想法!”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朱鉴暗暗在吐槽了一句,面上却叹了口气,道。 “你为老夫出头,但是老夫却未为你出头,你有怨气,也是 正常的,但是你需明白,就像老夫来时对你所说的一般,这些勋贵与你我不同,在他们面前,老夫的份量,比你也重不了多少,不然的话,他们何敢如此裹挟?” 消除怨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和对方都摆在受害者的角度,最好,同仇敌忾的还是同一个人。 如此一来,便可以让对方尽情的宣泄心中的不满。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徐有贞的脸色也有些愤愤不平,道。 “明公所言甚是,此辈勋臣,果真是无礼无义,只知为自己牟利之辈!” 这就对了嘛,说出来才好! 看着徐有贞生气的样子,朱鉴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该进行下一步了,于是,接着道。 “如今局势,我等尚需忍耐,不能和彼辈发生冲突,所以,当时老夫不便出言,但是,元玉放心,你既入老夫门下,老夫自然会替你应付这些事情。” “些许言语之争,都是小节,你可知道,刚刚老夫为何要拒绝小公爷,引章纶,吴复入东宫?” 当然是因为你这个老东西胆小怕事!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面上徐有贞还是一副疑惑的样子,老老实实道。 “学生不知,请明公指教。” “因为你!” 朱鉴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道。 “老夫焉能不知,他二人进到东宫中,对老夫更是有用,换其他人进东宫,我等尚需竭力拉拢,但是他二人,本就是老夫的心腹,自然更能忠心东宫。” “可是,吴复还好些,可章纶早年便是翰林编修,资历比你更深,若他到了左春坊,即便官职比你要低,可你这个大学士,又该如何继续当下去呢?” 你这个老东西有这么好心? 徐有贞心中冷笑一声,但是面上却一副惊讶的样子,想了想,他忽然反应过来,道。 “所以,明公让小公爷举荐那位,也是因为……” 朱鉴点了点头。温和一笑,望着徐有贞的目光,总算是多了几分放心。 “你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