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没有太多的侍奉之人,重华殿中显得十分空旷,朱祁镇的声音回荡在四周,不由得让张輗和朱仪二人一阵深思,结合刚刚突然转变的话题,二人心中的那一丝明悟,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与此同时,朱祁镇的声音还在继续。 “若想成事,光靠动机是不够的,徐有贞再是有游说只能,可是,对于朕和太子来说,若是没有丝毫成功的把握的话,又岂会擅动?” “朱仪,朕记得前段时间,你刚刚把勋卫也建起来了,其中的名单人选,皇帝可有异议?” “这……” 朱仪眨了眨眼睛,拱手道。 “回陛下,皇上那边,确实并没有多说什么,按着臣递上去的名册照准了。” “哼……” 朱祁镇轻哼一声,眼神越发的莫测,道。 “军府,勋卫,兵部,这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难道说,你们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陛下的意思是,这些,都是皇上有意为之?” 张輗踌躇片刻,终归还是大着胆子问道。 闻听此言,朱祁镇亦是眉头微皱,道。 “未必是有意为之,但是,肯定是顺水推舟。” “如今英国公府负责整饬军府,可暂时统管五军都督府,虽然说,京营仍在范广手中,但是,若要调动,却必要经过军府核准,这是其一。” “宫中禁军,同各家勋贵联系紧密,此次遴选勋卫,朱仪承朕旨意,选的多是各家能力不够,但是却最受宠爱的后辈,有他们的关系在,虽然不可能控制禁军,可若仅仅只是打探禁军的布防,完全足够。” “再加上兵部如今群龙无首,王翱空降过去,和原本的兵部官员必有嫌隙,政令迟滞是难免的事,有此三者,京城中最强大的几股力量,便可暂时性的被牵制起来。” “虽然时间不可能长久,但是,若瞅准机会,动用南宫的羽林军和各府的私兵,想要成事,也并非没有一丝可能。” “这,便是徐有贞前来游说的资本……” 啊这…… 不得不说,太上皇的这一番话,着实是出乎了张輗和朱仪的意料之外。 张輗是因为,没有想到近来这京中的各种事情,背后竟然藏着这么深的内情和线索,而朱仪则是惊讶于,太上皇竟然能将局势看的如此透彻,看来自己之前,果真是小看太上皇了。 但是不论如何,二人惊诧的表情,落在朱祁镇的眼中,倒是让他多了几分自信。 片刻之后,总算是‘缓过来’的朱仪迟疑着问道。 “那陛下,既是如此,为何不……” 话刚出口,便有两道目光朝他投了过来,一道来自于张輗,带着难以置信,另一道来自于太上皇,严厉当中,却又透着一丝莫名的神采,与此同时,太上皇的声音的响了起来,道。 “朱仪,你放肆!” “臣知罪。” 闻听此言,朱仪倒是没什么犹豫,跪倒在地,道。 不管怎么说,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当然,这个面子上的功夫,指的不是朱仪,而是某太上皇。 这一点,朱仪很清楚,就像历朝历代谋反篡位的人一样,心里怎么想的不说,明面上总归是要‘被迫’的。 所以,该给的台阶还是要给的。 至于对方真实的态度,只要看接下来的处理就很清楚了,比如说现在…… “既然你们已然知道,这些都是皇帝放出来的饵,那便该知道,下饵的人,不会没有防备。” 果不其然,太上皇的怒火稍纵即逝,冷哼一声,继续开口,道。 “你们别忘了,京营纵然受军府掣肘,可毕竟不在军府手里,如果说,范广手里有早就拿到的密旨,那么在紧急之时,绕过军府直接调兵,并非做不到。” “凭着勋卫,可以拿到禁军布防,可禁军毕竟只受皇帝圣旨,就算是能暂时调开巡防禁军,可毕竟只是暂时,若皇帝早有准备,怕是连禁军都调不开。”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锦衣卫和东厂在,如此种种,便是皇帝早就准备好的后手,所谓成功的可能,不过是皇帝有意制造出来的假象而已,一旦真的动手,势必是万丈深渊。” 这番话说下来,一旁的张輗也是冷汗津津,虽然说,刚刚的话是朱仪说的,但是,他的心里,也未尝没有那么一丝同样的想法,只是现在看来,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与此同时,朱仪也一副醒悟过来的样子,拱手道。 “臣考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还请陛下恕罪。” 见此状况,朱祁镇倒是没怎么计较,随手一摆,道。 “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起来吧。” 于是,朱仪这才站了起来,道。 “既是如此,臣等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陛下示下。” 这副神情,俨然已经是敬畏之极,一副对太上皇俯首听命的样子,见此状况,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满意,随后道。 “朕向来不愿天家再起争端,因此,自归朝以来,虽然皇帝屡屡咄咄逼人,但是朕却多加退让,只安居南宫,不问政事。” “可虽则如此,皇帝却仍不依不饶,如今想来,当初朕未归朝时,皇帝立羽林后卫宿卫南宫,恐怕便已有此意。” “如此筹谋良久,可见皇帝早已经不顾天家亲情,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可储本东宫,攸关社稷,朕毕竟是太祖子孙,国本江山,岂可不顾?” “故此,朕需要二位卿家助朕!” 最后的这句话,朱祁镇的语气加重,目光紧紧的看着底下的二人。 闻听此言,刚刚起身的朱仪立刻重新拜倒在地,道。 “臣愿誓死效忠陛下!” 张輗还稍有犹豫,但是,朱仪都已经这么做了,他毫无表示也不妥当,因此,略慢了一步,也同样跪倒在地,道。 “臣也愿誓死效忠陛下!” 不过,他慢的这一步,落在朱祁镇的眼中,却明显多了几分不满之意,当然,这神情在脸上也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朱祁镇掩饰了下来,随后,他开口道。 “朕还是那句话,天家和睦乃是国之幸事,故而,即便是皇帝如此咄咄逼人,朕打心底里,还是不愿兄弟反目,只是,既然到了如此地步,那徐有贞说的也不无道理,为了太子,也为了社稷传承,尔等与朕,也该存些自保之力。” 此言一出,底下朱仪不由心念一动,问道。 “陛下是说,朝堂上吗?” 朱祁镇轻轻点头,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向何处,随后,低下头来,看着底下二人,道。 “这也是朕,这次让你们严词拒绝的原因。” “说到底,皇帝的目的,无非是引诱朕动手逼宫,然后他再顺理成章的将朕和太子一并拿下而已,达不到这个目的,皇帝是必不会罢休的。” “但是,所谓自作自受,皇帝既存此心,便该受其反噬,徐有贞之事,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你们不牵扯进去,那么,皇帝必然还会再进一步放出鱼饵。” “趁此机会,你们便可壮大势力,而不必担心皇帝刻意掣肘,若真有一日发生变故,也可有阻拦之力……” 这番话说下来,朱仪总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原来太上皇打的是这个算盘,说白了,现在天子在算计南宫,可是反过来,太上皇也在算计天子。 天子要引诱太上皇谋反,一劳永逸的解决此事,那么,就要让太上皇有足够的力量和动机,否则,太上皇是不会轻易冒这个险的。 徐有贞此来,在太上皇看来,明显是天子觉得,无论是动机还是太上皇手中的力量,都已经足够了。 可是,太上皇让他们拒绝徐有贞,实际上也是反过来在告诉天子,他不会如此轻易上当。 这种情况下,天子如果还是坚持原来的目的的话,那么,就只能放任太上皇继续壮大势力,直到某一天,太上皇觉得自己有胜算的时候,便是二人决战的时候。 应该说,这个过程十分危险,双方都知道,对方在积蓄力量,而且,也都放任对方积蓄力量,赌的就是,在最终刀兵相见的时候,自己的手段,比对方要棋高一着。 怪不得,天子早早的就布下了他这一招暗棋,只怕为的,就是怕最终太上皇的势力太过膨胀,以至于到天子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而对于太上皇来说,这也正是他今日将他们二人留下来的原因,如今南宫能够依仗的,最核心的班底,事实上就是他们这两大公府了。 天子若要放任南宫力量壮大,实质上,便是给了他们两府在朝堂上壮大实力的机会,而他们今天如果答应太上皇,实质上,也便是真正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不过…… “请陛下放心,臣已然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仪压下心中的无数念头,沉声开口。 于是,朱祁镇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张輗,见此状况,张輗虽然还没有彻底明白过来,但是也只得道。 “请陛下放心,臣此后一定更加尽心竭力,为陛下效力。” 听到二人如此表态,朱祁镇便算是放下心来,道。 “如此便好,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回去吧。” “臣告退……” 朱仪和张輗二人躬身行礼,随后,慢慢退出了重华殿。 出了殿门,二人仍旧是沉默无言,直到上了马车,张輗抬头看了朱仪一眼,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 见此状况,朱仪却是率先道。 “二爷可是,对刚刚太上皇所言,仍有犹疑?” 这话问的直白,但是,此刻的张輗,心绪正是纷乱之时,尤其是在得知徐有贞之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着实是不太靠谱。 相对而言,同为太上皇近臣而且和自家还是姻亲关系的朱仪,这个时候,似乎反而更加可信一些。 至少,他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至少不会是徐有贞那样的人,不然的话,太上皇也不至于如此相信他。 因此,迟疑片刻,张輗重重的叹了口气,开口解释道。 “国公爷,不是我不肯替太上皇尽心竭力,而是……而是这等事……” “我明白,这等事情,稍有不慎,便是抄家灭族之罪,你我同为勋贵世家,二爷的顾虑,我又岂会不懂?” 看着张輗忧虑重重的样子,朱仪倒是贴心,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见此状况,张輗沉默片刻,最终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国公爷明白就好,既是如此,刚刚在太上皇面前……” “二爷觉得,你我有的选吗?” 似乎是知道张輗想说什么,朱仪眼神微眯,反问道。 “啊?” 这话问的张輗有些发愣,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朱仪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此状况,朱仪亦是轻叹一声,解释道。 “刚刚太上皇在殿中,特意提起了军府和勋卫的事,难道二爷还不明白吗?” “如今你我,在天子的眼中,早已经是太上皇的人了,太上皇说得对,天子若要逼迫太上皇动手,那么,便需给太上皇些筹码,这些筹码,只能在你我身上。”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太上皇想让你我在朝堂上争权了,而是,天子和太上皇,都是这个意思。” “你觉得,这个时候你我退缩,还来得及吗?” 张輗沉默片刻,神色复杂之极,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你是说,军府的事,也是……” “只怕确然有天子纵容的因素在,否则,不可能这么顺利。” 朱仪开口道。 “整饬军府,说白了就是在放权给你我这等勋贵,自此以后,不出意外,天子还会进一步放权,如此一来,才能真正让太上皇羽翼丰满,但是,你我的权势每盛一分,只怕,那最后的一场争斗,也就会凶险一分,可是,你我如今已无退路了,否则的话,不论是太上皇还是天子,都不会放过你我的……” 这番话的道理,其实张輗已然明白,但是,他仍旧觉得有些绝望,说白了,哪怕是他们这等身份地位的勋贵世家,说到底,也难逃被摆弄的命运,朝局凶险,果然是身不由己,他不过是想要保住英国公府的兴盛,可是,很多事情,实在是由不得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