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结束了,按理来说,这场朝议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峰回路转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临到结束了,天子竟然又扔出这么一个重量级的消息。 在一片祝贺和恭维声中走出了文华殿,又在大理寺呆了半天,杜宁依旧有些恍恍忽忽的。 大理寺卿这个职位,在朝中的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 要说跟六部侍郎相比,是要稍高一层的,但是,距离七卿的位置,又相差着一大段距离。 至少,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七卿才能算作是重臣的行列,大理寺卿虽然权重,但是,仍旧被划归到普通朝臣的行列。 甚至于,在内阁渐渐崛起之后,内阁大臣的话语权,也慢慢压过了大理寺卿。 对于杜宁来说,他最理想的预期,是能够入阁,兼领翰林院。 如此一来,他虽然入阁时间晚,却也能够稳住内阁第三的位置,对于仕途来说,是一大进步。 这也是杜宁对于殿试一桉这么上心的原因。 所以事实上,最后天子流露出不愿让他接掌翰林院的时候,杜宁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如果说单单入阁,而不能接掌翰林院,那么,他的地位看似是擢升了,但实际上反倒是降低了。 相对而言,到边境去协助金廉整饬军屯,虽然看似是被调离了京师,但是军屯一事,乃是天子最看重的大政。 一旦做的好,擢升是自然的事,就算是遇到什么困难,也有金廉这位刑部尚书顶着。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天子竟然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右都御史巡抚陕西,山西,大同等处…… 这个份量,可不是一般的重! 别的不说,右都御史巡抚陕西,这个官位,时至今日尚是空缺的状态,在此之前,担任过这个职位的,上一个是吏部尚书王文,再上一个,是左都御史陈镒。 当初朱鉴曾经是这个官位的有力竞争者,但是后来,他被调入京师,领命出京,出使瓦剌,这个机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所以对于杜宁来说,这个任命,虽然是外调出京,但是的的确确是提拔,有了这一层履历,他再回京,至少也是次辅起步。 即便是单纯从级别上来说,右都御史是二品官员,已经和七卿大臣,内阁辅臣平级而论了。 所以这个任命,母庸置疑是擢升,而且,是特恩的擢升,由三品直升二品,若非只是循例加衔,且是外调出京,势必会引来一番弹劾。 但是,杜宁在短暂的喜悦过后,心中却莫名的升起一股焦躁的感觉,不知来由,以至于,他整个下午,原本该将手头的公务整理好,准备给后继者交接,可直到傍晚下衙,他都没有处理一件公务。 这番表现,也使得底下的官员们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一下衙就赶紧熘了。 迎着碎金般的夕阳,杜宁从大理寺中走出来,踌躇片刻,到最后,还是吩咐小厮,道。 “去陈尚书府邸!” 现如今圣旨还未下达,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基本上不可能会出什么意外,所以理论上来说,杜宁和陈循,已经是平级的关系。 但是,无论是杜宁还是陈循,显然都没有要改变关系的意思,杜宁在陈循面前,仍旧恭敬的执弟子礼,陈循也并没有要跟杜宁平辈以待的意思。 陈府的花厅当中,呷了口茶,陈老大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看着行礼过后,刚刚直起身子的杜宁,笑道。 “来得还不算晚!”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杜宁却心中一惊,立刻端正的神色,道。 “还请老师指点迷津。” “坐吧……” 陈循随意摆了摆手,待杜宁落座之后,他方才饶有兴致的望着杜宁,问道。 “感觉出不对来了?那就说说吧!” 杜宁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道。 “老师洞察人心,谋定朝局,学生不及也,但是,此番陛下提拔若此,学生再傻,也知道登高易跌重的道理。” “右都御史……” 苦笑一声,杜宁的脸色有些复杂,道。 “陛下的这份信任,可不轻啊!” “怎么,怕了?” 陈循的脸色倒是平静,抬头看着杜宁,轻声反问。 见此状况,杜宁立刻正色,道。 “老师明鉴,为社稷故,学生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整饬军屯,乃利国利民之举,虽然艰难,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忠直之臣挺身而出,朝廷既然有命,学生岂有惧意?” 这番话说的义正言辞,但是,显然陈循并不满意,依旧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此状况,杜宁缩了缩头,声音有些变小,道。 “整饬军屯的大政,毕竟是陛下亲自推行,有于少保和金尚书坐镇,再繁难的事,学生觉得,也都是能解决的。” “既然如此,你来寻我作甚?” 陈循澹澹的反问了一句,顿时噎得杜宁说不出话来。 踌躇片刻,杜宁的脸色也有些迷茫,道。 “学生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为何不安?” 陈循看着杜宁,却并没有像杜宁期望的一样,为他‘指点迷津’,而是不停的反问。 这一句话,杜宁却回答不上来了。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股不安到底来源于何处…… 二人就这么坐着,陈循也不着急,一口一口的抿着茶,就这么等着杜宁想清楚。 对于这个学生,他是极看重的,正因如此,过往时候,他给了杜宁太多的教导,可朝堂之上,总不能一直靠着别人。 尤其是,杜宁想要继续往上走,那么,他就必须能够有属于自己的为官之道。 陈循告诉他的,是陈循的东西,但是有些东西,得靠他自己来悟! 这番用意,陈循并没有对杜宁说,可多年的了解,杜宁心里明白,自己这位老师,一贯做事是有自己的深意的。 所以,他并不追问,而是跟着陈循的思路,开始思考起来…… 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呢? 是因为骤然提拔,受到了太多的关注和恭维吗? 这个念头一升起,杜宁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好歹在这朝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敢说已经练就了一副平常心,但是,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提拔,就惴惴不安。 哪怕这个提拔,是超过他想象的超擢。 那么,是因为整顿军屯的大政会遇到重重阻力,所以他畏惧忧避吗? 或许有,但是,肯定也不是主要的原因。 杜宁刚刚对陈循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是,也并不真的是假大空的话。 杜寺卿,现在应该称杜巡抚了,在翰林院当中,他虽然才学出众,资历也颇深,但是,每一项都不是最拔尖的。 之所以能够得到陈循的看重,其实很大程度上,和他的性格有关。 杜宁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文人意气,从这个角度而言,他其实和于谦有些相似。 但是,杜宁最大的缺点在于,他不纯粹。 他身上既有为国为民之志,也有追求宦途之念,更是一个在意士林声誉之人。 可偏偏,他又没有办法做到像于谦一样一心为国,不惜己身的大公无私,也无法接受自己像徐有贞一样汲汲营营,更没有萧镃这样失去名誉如同失去性命的勇气。 他的性格矛盾而犹豫,所以大多数时候,他更倾向于听从陈循这个老师的指点和建议。 一念至此,杜宁的心中隐隐有了明悟,踌躇片刻,他惭愧的低下头,道。 “学生太依赖老师了!” 他其实并不是对骤然提拔而感到不安,也不是因为即将面临的局面太过复杂而想要退避。 之所以会感到烦躁,原因很简单。 这次天子的任命,很明显并不是临时差遣,而是一个长期任命。 换句话说,自此以后,杜宁要告别自己入仕以来长久适应的环境,去到地方任职。 过往的时候,杜宁也出京办过差,但是基本时间都不长,可这一次,他出京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他自己扛起来,不仅仅是陈循,他所失去的,还有他的同年们,熟悉的同僚们。 地方的政务他不畏惧,但是,他畏惧的是这种单打独斗的方式。 这是他入仕以来,从没有接触过,也从没有试过的方式,他所有的人脉,过往的经验,到了地方上,几乎全都要推到重来。 杜宁固然有雄心壮志,也对宦途十分渴望,但是,他又在意士林名声,又长年在陈循的庇护下,所以进取心不足。 这种矛盾的心态,表现出来,就是不知来由的烦躁和不安。 但是,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杜宁心中那种莫名的情绪,却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佛家讲明心见性,勘破虚妄,方是正途。” “你能想清楚这一点,说明你这段时间,的确大有长进……” 陈循笑着点了点头,面色慈和。 略停了停,陈循收敛笑容,叹了口气,道。 “你入仕以来,虽然算不得一帆风顺,但也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这本不算什么坏事,不瞒你说,之前在内阁时,老夫一直就想让你跟着进内阁当中,一是为我臂助,二也是能够教你些东西,稳定清流的传承。” 应该说,到了陈循这种地位,很多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讳言。 他并非大公无私之辈,培养杜宁,固然是看重他的才情性格,但是,也是因为杜宁能够帮得到他。 这一点,杜宁早就清楚,但是,却没有任何的不满。 仕宦一途,最难得的便是有一位名师引导和庇护,陈循对于他们这些弟子,固然是存着培养门生的念头,但是,也的的确确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的仕途通达了很多。 “学生惭愧,未能帮到老师,近些年来,反倒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让老师操心了……” 陈循摆了摆手,显然并不是想听这种客气话,抬头看着杜宁,他开口道。 “你不必妄自菲薄,老夫不在京中时,高世用一意孤行,你能够独善其身,留住清流的一线生机,已是不辜负为师对你的看重。” “所以后来回京之后,我虽不在内阁,但是一直希望你能够进入内阁,和天子打好关系,毕竟,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至于翰林院,我知道你一直心心念念,可世上没有完满无缺之事,得之幸事,失之亦命数也,过分为其所囿,反而会束缚你的手脚,让你迷失初心。” 这番话直指本心,让杜宁不由深思起来,片刻之后,他开口道。 “谢老师教导,学生之前,的确太过执念了,今日殿上,陛下开口发问时,学生的确十分犹豫,但是真正放弃翰林院之后,却反而觉得心中豁达许多,仿佛丢了什么包袱一般。” 其实,在早朝结束之后,再去回想当时的场景,杜宁就反应过来,为什么那个时候,陈循对他的的犹豫毫无反应了。 因为翰林院对于杜宁来说,意义实在非凡,所以,放弃的这个决定,只能杜宁来做。 其他的人如果干涉,那么是陈循这个老师,也终究会留下心结。 杜宁或许最后能够明白陈循是为了他好,但是,他始终是因此感到遗憾,只有他自己想明白,放得下,才能真正摆脱这层束缚。 眼瞧着杜宁明白自己的用意,陈循也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 “你能想清楚便是,现如今,你已然算是进入了重臣之列,这对于你来说,是个极关键的时候。” “能否最终迈出这一步,除了机遇之外,更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有自己的为官之道。” “说到底,老夫教你的一切,都是老夫的经验之谈,并不一定适用于你,你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 “过往时候,这条路可能是内阁,但是如今,清流衰落,想要光凭内阁晋身,难上加难,所以,你得走出去,到地方上去看看,去做些事,只有这样,你才会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只有做事,才能走出自己的路,此番出京,你再回时,为师希望,你能有自己的道,和陈德遵不同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