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 孙太后刚在榻上坐稳,外头就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秀丽女子。 这女子身着大红鞠衣,头戴四凤冠,外头罩着蓝色大衫,身前挂着珠玉霞帔,看起来贵气逼人。 只是眼睛却通红通红的,看得出,是刚刚哭过一场。 女子一路行来,慈宁宫中一干宫女内侍纷纷行礼,那女子却径直来到孙太后面前,行了个礼,道。 “母后,外间情形如何?”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心头一阵不满,对着女子说道:“皇帝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六宫之主,皇后钱氏。 哪怕是天家婆媳,也还是婆媳。 对于这个现任的六宫之主,孙太后本就不怎么瞧得上。 一来,是钱皇后成婚数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来,孙太后自己在宫中沉浮多年,靠的就是手段凌厉,能稳得住。 可偏偏,这钱氏的性子温弱,事事处处都没个六宫之主的做派。 要不是皇帝尚且宠着她,后宫里头那些妃嫔们早就翻了天去了。 是以平素的日子里,孙太后对她的态度就不算好。 如今,她自己刚刚在本仁殿受了一肚子气,口气自然就更加严厉。 钱氏自己呢,本就为夫君的安危担忧了一晚上。 听说太后和前朝大臣们商议完了,顾不得平素太后对她的态度,急急匆匆的就赶过来了。 结果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斥骂。 心头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一边跪下请罪,另一边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天晓得哪来那么多眼泪,也不晓得皇帝看上她什么。 平素什么事情都替她挡着,如今出了事情,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孙太后生着闷气,不说话。 钱氏就跪在一旁,低低的啜泣着。 眼瞧着着屋里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一旁侍奉的李永昌和金英两个人对视一眼。 最后,李永昌大着胆子上前道。 “太后娘娘您息怒,皇后娘娘也是忧心皇爷安危,才一时失仪,您别和皇后娘娘计较。” 说罢,抬眼看了看孙太后的神色,见她神色稍缓,李永昌赶忙给金英使了个眼色。 金英会意,也站出来说道。 “皇后娘娘放心,朝堂的老大人们,已经派了使节将皇爷要的东西送了过去,一时半刻的,皇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您跟太后娘娘齐心协力,给皇上把宫里看好的时候,您可得提着点精气神,管好后宫,才是帮着皇爷。” 两个人两头劝着,殿内的气氛才勉强算是缓和下来。 钱氏渐渐止住了伤心。 孙太后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和钱氏计较的时候,于是没好气的道。 “起来吧,知道你担心皇帝,可光担心有什么用。” “金英说得对,拿出你六宫之主的气度来,出了这慈宁宫的宫门,你得当皇帝依旧好好的一样,把六宫上下给哀家管好了,明白吗?” 钱皇后起身,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母后,昨个儿匆忙,光备了金银蟒衣,今晨臣妾才想起来,天儿转凉了,皇上在那贼人手里,想来是定要受苦的,便紧着寻了些冬衣暖炉炭火之类的,母后叫使节给皇上捎去可好?” 孙太后点了点头,心头越发的不耐烦,本还想要再嘱托她一句,这些日子管理后宫该注意些什么。 但是见她一心都挂在被俘的皇帝身上,也懒得多说。 挥了挥手,道:“这些小事,你自办了便是,你且回去吧,有消息哀家会遣人知会你的。” 刚打发了钱氏,外头又有内侍来禀,道。 “太后娘娘,吴贤妃求见。” 吴氏? 孙太后想起今日在殿中,朱祁钰虽然看着虚弱,但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气量。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顾劝阻,执意亲征,最后把自己祸祸得身陷敌手的儿子。 这等对比,简直让她郁闷的想要吐血。 不过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孙太后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吧。” 吴氏的身子骨硬朗,即便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但她也是一身单衣,就带着一个贴身女官,便进了慈宁宫,一板一眼的跟孙太后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吧。” 心里憋着火,孙太后也懒得虚与委蛇,开口就道。 “你素日待在景阳宫中,不喜出门,今儿怎么得空,到哀家这来了?” 言下之意,老娘心情不好,没什么事就赶紧滚蛋。 吴氏倒是面色平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火气不是冲她一样。 “不瞒太后娘娘说,臣妾是为钰哥儿来的。” “郕王?”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 这个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还这么一副菩萨样与世无争的样子,招人厌烦。 “郕王怎么了?” 吴氏起身,福了福道。 “前儿钰哥过来,说圣驾在土木堡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太后娘娘有意让他来秉政,不知可有此事?” 这几句话,像一把刀子般,正正的扎在孙太后的心坎上。 什么叫圣驾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 说得跟自家求着他郕王秉政不成? 要不是外朝的那群大臣一力坚持,他巴不得朱祁钰永远不要在她眼前晃悠。 “是又如何?” 心中怒火一阵阵的冲上头顶,孙太后的口气越发冷淡,带着淡淡的训斥之意道。 “此乃国政大事,你一个深宫妇人,难不成想要干政吗?” 面对孙太后的责难,吴氏依旧神情淡定,脸上笑意略略收起,道。 “太后娘娘误会了,按祖制,后宫惯例不得插手前朝政务,臣妾岂敢妄言。” 好吧,又是一刀。 一句“后宫惯例不得干政”。 作为刚刚主持了一场非正式朝会的孙太后,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 但是话头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又不好在这一点上责难什么。 孙太后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只不过,如今皇上失陷敌手,钰哥身子又不好,您知道的,他刚刚大病一场,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才刚好了些,秉政这么重的担子,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无视孙太后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色,吴氏继续淡定开口。 “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所以臣妾特来求您开恩,免了他这个差事,回府好好养着。国政大事,自有前朝的老大人和太后娘娘您操持着便是。” 孙太后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茶杯盖,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整个慈宁宫的气压简直低到了极点。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个个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心思灵巧的,更是悄没声息的离太后娘娘远了几步,同时为吴贤妃捏了把冷汗。 今儿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吴贤妃,竟敢这么顶撞太后娘娘。 听听这说的都什么话? 什么叫“……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 合着太后娘娘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郕王是吴贤妃的眼珠子,那皇上也是太后娘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呀。 尤其是这个时候,皇上被虏贼挟持,别说闪失,是生是死都还不晓得呢。 这吴贤妃,怕不是来添堵的吧? 再说了,什么叫“……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先皇是只有皇上和郕王俩儿子不假。 可皇上只是被虏了,又不是死了,吴贤妃这话里话外的,太后娘娘不气得摔杯子才怪! 这帮宫人都能听得出来的意思,孙太后又岂会听不出来? 尤其是,吴氏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压根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 看的孙太后越发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来嘲讽她的。 嘲讽她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把自己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嘲讽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依靠她们母子俩。 嘲讽她打压她们母子这么久,最后还是要将摄政大权乖乖交出。 她还真是看走了眼。 这个女人哪是柔善可欺,分明是一朝得势,便来对她落井下石! 孙太后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她少年得志,宠冠六宫,这一辈子受尽了荣耀和羡慕。 如今,不过是自己儿子一时失手,被人所趁,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了。 一个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一个幽居后宫,碌碌无为的先皇后妃。 想看她的笑话? 做梦! 孙太后眉头紧紧的拧起,孙太后死死地盯着吴氏,眼看着就要发作。 然而一旁的金英率先一步站了出来,道。 “贤妃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已经说了,此乃国事,是太后娘娘和前朝众位老大人商议的结果,郕王爷身为皇亲宗室,正是为国尽忠之时,岂可惜身?” “娘娘若担心郕王爷的身子,太后娘娘自会派太医随侍在郕王爷身边,宫内一应珍贵药材,也随郕王爷取用便是。” 孙太后脸色阴沉,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看了一眼金英,却见对方低垂着头,道。 “太后娘娘,今日在本仁殿议事了这么久,想来您也乏了,不如先让贤妃娘娘回去如何?” 孙太后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道。 “今日哀家乏了,贤妃你回去吧!” 吴氏倒是依旧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刚刚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一般。 闻言,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臣妾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最近京中事务繁多,娘娘可要仔细保重身子,您如今可是朝野上下的支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起身便离去了。 吴氏刚走出慈宁宫的大门,便听得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由得摇了摇头。 看来内库房的管事太监,怕是要为难了。 这么多贵重的瓷器摆件,内库房一时也不好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