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摸不准此人的来路,这七八个郎官一时也就都没有说话。 而只是一个个都盯着他的后背看。 这怪人又重新拿起了碗,把最后一点带了汤汁的豆饭倒在了自己的嘴里。 然后用黑得发亮的衣袖擦了擦嘴角,才非常不屑地说道:“只要有真材实学,不管是口头策对,还是行文策对,都不过耳耳,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自是要付出一番功夫的,想着行歪门邪道,到头来恐怕害的还是自己。” “太学里射科对策的甲科,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的。” 这后一句里的怨气和嘲笑的意味颇重,显然是在回敬刚才那胖郎官的言论。 胖郎官被激怒了,站起来说道:“你区区一个贩夫走卒,恐怕连字都不识一个,居然敢狂犬吠日,再如此放荡,我等就告你个辱没朝廷官员的罪过。” 品秩六百石,就如此张狂,难怪都四十多岁了,仍然是一个郎官。 这样看来,大汉朝堂选拔官员的标准倒是不算太差,还是能将一些人排除在外的。 那怪人也不生气,他直接就站了起来了,一边准备往楼下走去,一边说道:“虽然我衣着褴褛,风尘仆仆,但是实不相瞒,五年之前,我还确实考过一次甲科。” “你?居然敢放出这等狂言,简直是罪加一等,考上甲科的博士弟子都是有名有姓的,伱可敢说出自己的名号?” “哼,这有何不敢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海兰陵萧望之。”萧望之说罢这句话,头也不抬地下了楼,将身后那些目瞪口呆的儒生扔在了原地。 那几个儒生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望之,这名字在郎官中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这萧望之是这几年来,郎官中最有名的人,但也是混得最惨的人。 但是再惨,这些郎官也不敢在背后议论他,因为他们都不够格。 于是一个个都只能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继续讨论那科举考试去了。 …… 走下楼来的这萧望之自幼就跟随夏侯胜学习《论语》《礼服》,在课业上颇有能力。 年纪轻轻就被选入太学,成为博士弟子。 在太学呆了两年之后,就在射科对策中取得了甲科的好成绩。 随后,因为是甲科,所以很快就被拔擢成了天子郎官。 刚刚二十五岁,就成为前途无量的郎官。 有了文名,自然就引来了霍光的关注。 …… 某一日之中,霍光召见当时出类拔萃的一些郎官和博士弟子,想要收为己用,萧望之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霍光刚刚经历上官桀谋反之事,颇为小心谨慎,所有面见霍光的人一律都要露体搜身,又兵卫左右挟持而入。 其余的郎官对此毫无异意,唯有萧望之不听摆布,径直离开,走时还高喊“不愿见”,差一点还被关到狱中去。 后来,其余的郎官都得到了重用,唯有萧望之被分配去看守未央宫的一处小门。 昔日的同窗们路过时,前呼后拥,趾高气昂地说:“不肯循常作为,怎么做了看门人呢!” 萧望之却坦然而答:“人各有志。” 敢对大将军不敬,又让这萧何的七世孙多了一份名气。 可这样的名气毫无意义,最终,萧望之因为他弟弟犯罪而被牵连,丢掉了天子郎官的职务。 幸亏,在当郎官的时候,萧望之就颇受光禄大夫丙吉的欣赏。 丙吉将他推荐给了魏相,给他当门下吏。 这至少让萧望之能有一碗饭吃。 只不过从那之后,萧望之的仕途就注定坎坷了。 …… 今日萧望之来长安,自然不是因为来参加科举考试——被革职的郎官哪里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呢? 他来长安,是听说自己的老师夏侯胜被下了诏狱。 虽然萧望之也认为应该给孝武皇帝上庙号,但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他一听说夏侯胜遭此大难,连忙就告假赶来了长安,打算见一见夏侯胜。 没成想,夏侯家谢绝一切访客。 没见成自己的老师,萧望之却误打误撞地知道了要科举考试的事情,于是就留下来打听了一番。 很快,他就认定这是一个选拔人才的好法子。 所以在酒肆中才一时没有忍住,与那些郎官起了口角。 口角上占了上风,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但是当萧望之走出酒肆,看着长安城来来往往的行人,再想想那些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郎官们。 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迷茫。 他们这些庸庸碌碌之辈,都有机会为国出力,我萧望之为何不行呢? 难道自己一辈子就空度过去了? 萧望之不甘心。 在街边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去处。 只有去找光禄大夫丙吉,也许才能给自己想一个好出路。 大约在薄暮的时候,萧望之来到了丙吉的府上。 对萧望之来说,丙吉亦师亦友,是他值得信赖的一个人。 但是萧望之没有立刻见到丙吉,因为这几日,丙吉都在操持大汉这第一次科举考试的事情,每天早出晚归,不得片刻的歇息。 所以萧望之这一等就等到了亥时时,才终于是把丙吉给等回来了。 丙吉知道萧望之的来意之后,就在膳房里,一边匆忙地吃着饭一边和萧望之谈了起来。 萧望之看着丙吉匆忙的样子,觉得甚是奇怪。 平日里,丙吉虽然也算是尽职尽忠,但从来不像今日这般勤苦到狼狈的地步。 “长倩,此次从河南来长安,是为了何事?”丙吉先开了口。 “我听说了家师下狱的事情,心急如焚,所以特意来看看,如今家师虽然已经转危为安,但是却闭门不出,我仍然放心不下。” 萧望之最大的优点就是知恩图报,不管是谁,对他有饭食之恩,他都会记在心中。 “此事无碍,更不应该再起波澜了,过了一些时日,想必夏侯公能够想通的。” “但愿像丙公所言。” “你来得正好,我想问你,河南郡中,给孝武皇帝上庙号的事情行得可还顺利,有没有人闹事?” “有几个儒生闹过几日,但是最后都被魏相给逐走了,我来的时候,郡中已经选好修庙的地方了,不少豪民富户,还主动捐了钱粮,百姓也颇为踊跃。” 丙吉一边咀嚼着豆饭一边点头说道:“看来,陛下站在了民心这边。” “嗯,今日来寻我,恐怕不只是为了夏侯公的事情吧,是不是在城里听到了什么风声?”丙吉笑问。 “丙公料事如神,我本已经打算起身回程了,但是在酒肆之上,听有人议论科举考试之事,觉得这是为朝廷做些事情的路子,特意想来问问丙公,像我这样的罪官可以参加吗?” 丙吉放下了碗筷,他知道萧望之是一个胸有大志,又有真材实学的人,否则当时也不会把他举荐给魏相的。 但是,萧望之得罪的是霍光,要复用还得等一段时间。 “此次科举考试,只面向在任的郎官,长倩恐怕是无缘参加了。” 萧望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是任然有些失落。 “县官能够想到用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是一个妙招,能避免任人唯亲,更能选出一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人才出来,只是我萧望之是没有机会参加这盛举了。”萧望之有些凄惨地笑道。 此时,丙吉终于是将那半碗冷的豆饭吃完了,他下令让膳房里的闲杂人等离开之后,才颇为神秘地说道:“长倩不必失落,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至多到明年,你就能重回长安了。” 萧望之眼中一亮,但是旋即却又暗了下去,他自嘲地说道:“大将军虽然治国理政颇为尽责,但却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此间才过去两三年,恐怕他未曾忘记我对他的冒犯。” “呵呵,长倩太过悲观了,县官提出这科举制度就是为了将长倩这样的人才拔擢上来,我敢向长倩保证,这科举考试很快就会用到所有察举科目当中的。” “到时候,人才仍然由郡国守相来推举,但是出任什么职务则由科举来决定,魏相定会将你举荐上来,到时候凭借你的才华,在科举中拔得头筹,不是一件难事,大将军就是想要拦也拦不住。” 丙吉的话再次点燃了萧望之的内心,他颇为激动地问道:“县官真有魄力将此事做成?” “君不见给孝武皇帝上庙号之事乎,有前车之鉴在,谁敢过多阻拦?” 在大汉,天子想要做成一件事情,不需要全民的认可,只需要有一部分人认可就能做下去。 上庙号一样,科举也一样。 “而那霍氏一党还能在朝堂上横行多久,也是一个未知数。” “丙公的意思是……”萧望之满脸是期待。 “自古皇权皆私享,大将军纵使权势滔天,终究是要还政于县官的,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丙吉已经说得非常委婉了,但是萧望之已经豁然开朗,看清了其中的问题。 “那我回去该如何准备?” “把经书读熟,更要多留意身边的政事,有何不明白的地方,就多问魏相。” “县官不会提前将题目告诉任何人,但是他反复与我说过,要选拔的都是经世致用之人?” “经世致用?” “对,就是要将所学的学问,用到治理国家上来,而不应该埋首于故纸堆。” 萧望之不禁站起来拍手,县官所言与他想得是一模一样的。 “好一个经世致用!”萧望之兴奋地说道,“我此刻立刻就回去,准备来年的科举考试!” 科举考试尚未推开,丙吉就又为刘贺准备另一个麒麟阁十一功臣。 …… 经过十几天的准备,大汉第一次科举考试,终于准备完毕,在长安城东的明光宫里开始了。 四更一万字,更完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