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郭墙外,护城河边上,那一字排开的斗鸡寮,比以往安静冷清了许多。 年后,执金吾派新练出来的巡城亭卒来“扫荡”了好几次。 不少闹得凶的恶少年和手脚不干净的泼皮,都被关进了大狱中。 剩下来的都是一些有一腔热血却无处泼洒的浪荡少年而已。 人少了,来此处斗鸡的人就更少了,以至于护城河边的斗鸡寮都关了一半。 此时,刘病已正和七八个相熟的浪荡少年正并排着箕坐在河边,插科打诨,高声喧哗,时不时向河中扔入石子。 几大斛宣酒和几大包用荷叶包好的肉食,在他们的手中传来传去,不胜酒力的浪荡少年早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 刘病已如今不仅是六百石的大鸿胪行人,而且又是货真价实的海昏侯,身份地位早已经是今非昔比。 海昏侯是列侯,是要到侯国去就封的,长安城里也会修建相应的侯国邸。 如今天子只是下诏建了海昏侯国,却还没有让刘病已就封;而侯国邸还在整修,刘病已就还住在平安里甲字闾。 虽然一应待遇还没有跟上,可刘病已是货真价实的大汉列侯,这是没得跑的。 海昏侯的食邑是三百户,每年每户要交租赋一千五百钱,算下来就是四十五万钱。 这样一笔钱,如果拿来买宣酒的话,足够把他的老丈人许广汉泡死在里面了。 获得如此厚封,许广汉的夫人再也没有半句怨言了。 刘病已的地位虽然尊崇了许多,但是他只要有机会就会来北城郭与旧友叙旧,与从前无异。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倒是也有,那就是出手更加阔绰了许多。 而与他相熟的浪荡少年本就好爽任侠,也不觉得不自在,更不会有什么忌惮。 在他们的眼中,刘病已还是那个输急了眼会骂娘的“同伴”而已。 这就是少年的真性情,若是放在别处,不管是他们还是刘病已定要被骂孟浪和癫悖了。 “病已,听说县官过几日要在石渠阁和那些腐儒搞什么劳什子辩经?”少年甲问道。 “嗯,天下大儒都来了。”刘病已这几日听这件事情,耳朵都快要起茧了。 “县官可能赢下那些老儒?”少年甲再问道。 “当然能赢,县官雄才大略,一定能赢。”少年乙抢着说道。 “我又未问你,要你在此处卖弄?病已如今可是海昏侯,是当今县官的亲侄儿!” 少年甲说得与有荣焉,其余的少年连忙也跟着附和了起来,而后又轮着喝了几口酒。 “在我看来,县官赢也能赢,但恐怕不容易,那些大儒都不好对付。”刘病己笑着说道。 “不好对付?若我是县官麾下的昌邑郎,定然给县官出主意,让县官埋伏一队刀斧手在石渠阁外……” “若是那些老儒不识抬举,嘿嘿……立刻就可以冲杀进去,一刻钟就能砍杀干净!” “到时候别说是什么老儒腐儒了,连那儒林都不在了,何人敢再和陛下对着干?” 少年甲这番“高论”引来了其他浪荡少年的一阵附和,反倒刘病已是笑而不语。 天子如果早能这样做,那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刘病已看得清楚,这皇帝不好当,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他宁愿当这海昏侯,也不愿意去当皇帝。 “病已,我等不识字,但你却是读过那儒经的,你以后要不要去考科举?”少年乙将话题引回了刘病已的身上。 “我?我已经出仕了,应该已经不能去考了。”刘病已笑着摇摇头,若是能考,他也想去试试的,更名正言顺。 “你这昏头鸭,病已可是海昏侯,哪里要考什么科举,日后自然能飞黄腾达。”少年甲再一次高声赞道。 “对对对,何必去科举,日后病已若是当了一衙的长官,定要将我等辟除为门下吏。”少年乙激动地说道。 “说得在理,苟富贵,勿相忘。”少年甲大饮了一口宣酒高呼道。 “我要当门下缉盗。” “我要当门亭长。” “我想任督盗贼,莫和我抢!” 一众少年吵闹喧哗的声音是一阵高过一阵,早将那科举和石渠阁辩经扔到了脑后。 刘病已也不显得局促,一声声地都应承了下来,没有丝毫的忌惮顾虑。 倒不是刘病已心中有阴谋诡计,只是因为他来此处是奉了天子的诏令。 天子不仅要在朝堂上用科举制招揽人材,同时还要在民间招揽人才——去做几件大事。 虽然还没有向外界透漏出任何的消息,但几个月之后,这些事情一公布,又会引起许多的动荡和议论。 这段时间,刘病已和游侠郭开分头行动。 就是为了在北城郭的泼皮少年和游侠中露个面,为下一步要做的大事先做一个准备。 用天子的话来说,这叫做“吹风”! 此时,刘病已看众少年已经闹够了,于是拿过了一个皮质的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接着,就非常流畅地将话题带回了提前准备好的方向。 “你们可知道西域是什么样的光景?”刘病已问道。 “听说那里是漫天的黄沙,刮起来就没个停下来的时候,一张嘴就能吃一口的沙子。”少年甲说到。 “还听胡商说过那里遍地是牛羊,日日都可吃肉,想吃葵菜倒是难于上青天了。”少年乙接着说道。 “还常常会有匈奴人来劫掠商道,想过安生的日子都难。”少年丙跟着摇头说道。 “居说那西域女子的身上,还有一股子的怪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少年丁红着脸开口问道。 少年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心中西域的模样,充满了兴奋和激动,似乎比那烈酒还要让他们心思亢奋。 等他们说够了,停下来再也不言语了,刘病已才开始说起了自己那几个月在西域的见闻。 连成一片的万顷沙海,水草丰茂的成片的绿洲,穿着各异的商贾,南腔北调的胡语,来自西域之西的许多作物…… 一个充满异域气息而又新鲜活泼的西域,借助这刘病已的语言,在少年们的眼中缓缓铺展开来。 和石渠阁里那枯燥的辩经相比,这活生生的西域更有趣了许多。 寻常的人家定然将西域看作是一片恶土,但是对此间的少年们来说,则充满了想象。 半个多时辰,刘病已才停了下来,不是心中的话已经说完,只是留些时间给少年们发泄。 “考什么科举,不如到西域去挣一分功名,还可以为大汉开疆拓土。”少年甲站了起来,狠狠地将一块石头向远处扔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层层涟漪从湖中荡开,同时也不停地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只可惜,我等没有这个机会,西域在遥遥千里之外,我等莫说没有本钱,连出关的文碟都没有。”少年甲失落地说道。 “放心,总有机会的,县官说了,很快大汉就要在西域有一番作为了。”刘病已笑着安慰道。 “当真?”所有少年都齐刷刷地看向刘病已问道。 “当真,离这一日,已经不远了。”刘病已认真地说道。 随后,海昏侯刘病已就在这逐渐西斜的夕阳下,跟众少年说着心中那关于西域的蓝图。 而这幅蓝图也是当今天子心中的蓝图。 用不了多久,这份蓝图就会在北城郭无数少年郎的心中展开,引导他们看向西域的方向。 那个时候,时机就算是到了。 这是刘贺想要的大汉,身为汉民,不应该只有读经出仕这一个选择。 孔安国也好,孟班也好,刘病已也罢,他们在长安城里的动静,其实尽数都被刘贺看在了眼中。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 当夕阳挂在城墙边上,当孔安国放下手中的笔,当孟班语重心长地让孟星争气,当刘病已点燃向往西域的火苗…… 刘贺站在北阙上方的丹墀上,俯瞰着整个长安城。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站在此处,他自然看不见角角落落里的变故,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座大城里正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仿佛一个医术高明的医官,只要碰到一个人的脉搏,就能知道对方身体的全貌。 刘贺一直看得有一些两眼发晕后,他才终于是转过身来,看向了石渠阁的位置。 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下,只能看到石渠阁的一个顶部,并不出众。 这个时辰,内阁应该快要散衙了吧,石渠阁又将要陷入到安静的夜晚当中了。 但是到了明日,石渠阁将迎来最热闹的一天。 “朕已经等候多时了,天下的大儒们,可以来冲杀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