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雅路。 夏目漱石身前的桌面上摊开着《镜报》, 他正仔细阅读今天的访谈版。 另一边,陆时在投喂吾辈。 结果,小家伙嗅了嗅眼前的鸡胸肉,露出无聊的表情,甚至还很夸张地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呵欠,就好像吃腻了。 陆时揉揉吾辈的脑壳, “你啊,是越来越挑嘴了。” 吾辈:“喵呜~” 旁边的夏目漱石从报纸中抬起头,好奇地问:“陆,你说吾辈为什么会越来越挑嘴?” 陆时想了想,回答:“不饿。” 夏目漱石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回答也太简单了。不过也是真理。” 陆时说:“伱看外面那些野狗,饥饿是常态,所以食物充足时必然会一次性吃到撑,也没什么固定饭点的说法,咱家这个小祖宗一天三顿按时吃饭,反而违反自然常态。” 说着,他将吾辈抱起来, “不饿就别吃。” 没想到,话音刚落,吾辈就猛地前扑,叼住了鸡胸肉,“呜喵呜喵~”地大嚼特嚼。 陆时:“……” 夏目漱石:“……” 两人一阵无语。 过了几秒钟,陆时才摊手道:“刚才的话当我没说。对于吃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饿’的概念。” 吾辈可爱地眨眨眼,跑到了床底下。 陆时伸了个懒腰,看向夏目漱石, “如何?” 说着,对桌子上的《镜报》点了一下头。 夏目漱石说:“这个新的访谈版确实颇有些新意,可惜只有文字,看不到受访人的表情,也听不到语气,否则,真实性一定更强,文章也更让人信服。” 陆时听了偷笑, 对方说的其实是电台或电视节目, 当然,那些也是能作假的,甚至应该说,作假才是常态。 但媒体人不会承认, 他们只会说,自己这么做并非作假,而是筛选,至于对受访人、访谈选题的筛选有没有倾向性,懂的都懂。 夏目漱石继续道:“陆,关于‘二次创作’,你是怎么考虑的?” 他的语气透着一丝丝严肃。 陆时愣了半晌,才想起《我是猫》和霍夫曼的《公猫摩尔之人生观》之间存在官司。 他说:“我跟公主殿下的想法差不多。” 电工大刘就明确地表示过,国内外的作家大概率都不喜欢二次创作, 他还以《三体》举例,认为里面有一个很容易拓展的主线,即云天明与三体文明的故事,没想到的是,有作家用这段剧情进行了同人创作,直接把路堵死了。 大刘对此很无奈, 其在接受采访的原话是:“当时也是没有经验,就留着以后准备写一个平行,现在就没有办法去写了。” 这里说的“没有经验”,应该指的是没预料放开版权的后果, 从这句话不难判断,大刘可能是后悔了。 夏目漱石沉思, “这样啊……” 陆时摊手, “不过,这种事对版权方来说本来就有利有弊。二次创作有很多是出于对原作的喜爱,有时候甚至可以鼓励更多的人关注原作,就比如这次的《简·爱》漫画。当然,那不能算二次创作,而是合理改编。” 改编不是乱编、 戏说不是胡说, 从总体上看,《简·爱》漫画是很成功的。 夏目漱石又问道:“那么,对于这种事要怎么判断呢?” 陆时轻笑, “其实,说来好笑,这既不是文学问题,也不是法律问题,甚至不是道德问题,反而是商业问题。如果二次创作的作者挣不着几个钱,还能为原作增加热度,版权方大概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目漱石点点头, 不过,看他还在思考的严肃模样,似乎是对这件事还有些想法。 陆时宽慰道:“你别想那么多。就比如《魔戒》,甚至不能算《尼伯龙根之戒》的二次创作,要说相似,只能讲‘两枚戒指都是圆的,这是唯一的共同之处。’” 这一句托尔金原话。 夏目漱石叹气, “陆,你可真是了解我。知我所知、想我所想。” 陆时摆手, “你走!我可不是王尔德先生。” 知道是玩笑,夏目漱石配合着做了个嫌弃的表情:(ˉ▽ ̄~)切~~ 陆时借机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我还是更关心各大报纸是怎么报道潘克赫斯特率人‘围攻’《镜报》总部的事。” 夏目漱石回答:“你看看这个吧,相对客观。” 递过来的是《每日电讯报》。 陆时翻着,读出原文: “ ‘女性运动势成燎原,她们中的不少人集结起来,在公共领域里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诉求,进而感染更多的人。’ ‘过去,大部分诉求反应在政治、经济权利上。’ ‘而昨天,她们也勇敢地表达了在文学界和艺术界的想法,这种改变则体现为一个更为自信、独立和追求尊重的群体的出现。’ …… ” 总体看下来,文章没有拉踩。 但陆时还是看得直头晕,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每日电讯报》到底是偏自由还是偏保守了。 神奇的是《每日电讯报》还高度赞扬了《嫁人》,认为这首诗描绘的爱情跟那些动辄扔燃烧瓶的女权主义者不同,温和又不失传统标榜的社会道德。 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一方面,女性看到了诗歌中的爱情观,要独立,无须终身不嫁,只要不做男性附庸的金丝雀便是; 一方面,男性看到了女权主义也可以是温和的。 双方妥协,让人想到著名的“开窗理论”, 鲁迅先生说:“中国人喜欢调和折中,你觉得屋子里太暗,需要开一扇窗户,大家一定不允许。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但从事实上看,不光中国人如此,英国人也如此。 陆时忍不住抿唇偷笑, 看来,自己的出现加速了版本更迭。 他放下报纸,问道:“夏目,《泰晤士报》怎么说?” 夏目漱石回答:“还是老样子呗~巴克尔主编怕是想跟《镜报》斗争……”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陆!” 是萧伯纳的声音。 陆时有些惊讶,过去开门,看到萧伯纳站在门口,便说道:“老萧,我记得跟你说过今天会去阿德尔菲啊。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吗?你必须亲自来一趟?” 萧伯纳对陆时眨眨眼,随后微不可察地朝右手边点点头, 之后,他缓缓让开。 另一位白人男性出现在了门口。 他蓄着络腮胡,大概不到五十岁,标准的绅士打扮,西装剪裁得体,银制的怀表链与一枚扣子相连,表链的末端悬着一枚勋章,上面雕刻的三个字母十分清晰—— .H. 陆时问道:“老萧……咳咳……校监先生,请问这位是?” 萧伯纳没有说话。 男人主动伸手, “陆教授,早闻大名,我是詹姆斯·基尔·哈迪。” JamesKeirHardie, .H.肯定就是这么来的。 陆时与对方握手,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回忆对方的名字,总感觉在哪里看到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他让开大门, “两位,请进。” 两位英国绅士依次进入了房间。 萧伯纳蹲下身子,对床底下的吾辈招招手,拿出随身的罐子,从里面拣出一块法式烟熏鸡肉, 吾辈:“喵呜~” 小家伙刚才还在犯瞌睡,现在立即变得活蹦乱跳了。 陆时惊讶, “校监先生,你从巴黎带回来的还没吃完啊?” 萧伯纳哈哈大笑,说:“我这不是想着每次来你这儿都要给吾辈供奉吗?它可是国王,国王皆需侍奉。” 陆时“嗯”了一声,视线在哈迪和萧伯纳之间游弋, 两人的关系应该挺近的, 否则,萧伯纳不可能像刚才那般当面说玩笑话。 有了这个判断,陆时便轻松了些,招呼夏目漱石帮忙烧水,自己则拿出了茶叶。 没多久,四人的面前都摆上了热茶。 陆时啜饮一小口, “校监先生,你此来是为了?” 他问的对象是萧伯纳,目光却锁在哈迪身上。 哈迪自然意会,再次伸出了手,说:“陆教授,请容许我再次自我介绍。我叫詹姆斯·基尔·哈迪,是劳工代表委员会的成员,目前就在伦敦工作。” 劳工代表委员会…… 陆时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良久,他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额头。 萧伯纳:??? 哈迪:??? 夏目漱石:??? 三人三脸懵逼,看着陆时。 陆时摆摆手, “没什么。” 当然不可能没什么,他其实是想到了劳工代表委员会在后来会变成举世闻名的工党。 难怪萧伯纳和会和哈迪一起前来, 初期的劳工代表委员会是工会组织,与费边社、独立工党之间存在联盟,而萧伯纳一直是费边主义的拥趸,主编《费边论丛》,是费边社“四巨头”之一。 陆时问:“哈迪先生,你来找我是有事吧?” 哈迪点点头, “我此次前来,是希望能够……额……” 他在身边摸了摸,拿出了一份《镜报》,同时笑着道:“小报实在是太便于携带了,真是伟大的发明。” 这听着就像一句马屁。 陆时更谨慎了, “你过奖。” 哈迪也没想到自己一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尴尬地笑笑,随后道:“陆教授,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昨天,潘克赫斯特女士率人‘围攻’《镜报》报馆。”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陆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但他知道,潘克赫斯特是独立工党成员, 而独立工党和工党穿一条裤子,后来甚至并入了工党,两者在20世纪初的理念基本没有冲突。 陆时可不想惹祸上身, “不能算‘围攻’,只是对著作权、版权有些不同的见解。这很正常。” 哈迪盯着陆时, 眼前这个中国人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 来自各国的留学生,对大英的政治都不甚熟悉,尤其是东方留学生,更是两眼一抹黑, 而陆时,好像生而知之似的。 但想到政治讽刺戏剧《是!首相》,哈迪又释然了, 这世上总会有天才。 他真诚地说:“陆教授,看来跟你这样的聪明人聊天,实在没必要藏着掖着。” 一旁的萧伯纳点点头, “詹姆斯,我也早就跟你说过的,在陆教授这儿,没必要搞那些试探。” 萧伯纳接触陆时这么长时间,早就得出了结论: 陆时是一条小狐狸。 哈迪继续道:“陆教授,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不准备为潘克赫斯特女士说话。你要知道,1892年,我作为独立候选人赢得了西汉姆南部的席位,并在次年帮助组建了独立工党。可是在1895年的时候,我失去席位,也因此……” 言外之意,他暂时和独立工党断联,跟潘克赫斯特也没有关系。 算是撇清了。 陆时没有说话,静静等待对方的下文。 他目光炯炯,无形释放压力。 哈迪没想到面对一个晚辈,还是一个外国人,会受到如此压力,气势不自觉地有些弱,低声道:“陆教授,我看你对潘克赫斯特女士的态度,便知你是一个……” 陆时抬手, “你有话直说吧。” 哈迪被打断,不由得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随后道:“陆教授,是这样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塔甫河谷(TaffVale)?” 陆时摇头, “我地理一向不好。” 一旁的夏目漱石却凑了上来,在陆时耳边窃窃私语。 陆时这才知道,塔甫河谷在威尔士, 1900年,塔甫河谷铁路工人罢工,当地铁路公司遂于1901年对铁路员工联合会起诉,指控罢工使公司遭损失,并提出了索赔。 陆时好奇, “夏目,你怎么知道的?” 夏目漱石说道:“看报纸。这个新闻应该算大事,但《泰晤士报》只报道了很小的篇幅,《苏格兰人报》和《曼彻斯特卫报》倒是进行了大规模报道。” 陆时问:“法院判了吗?” 夏目漱石摇摇头, “我也不太清楚后续,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事。” 陆时点点头,隐约能猜到哈迪此次登门拜访的目的了。 果然,哈迪把事情讲了一遍,随后说:“陆教授,《镜报》可否对此事……对了,我看到你们今天的报纸,好像有个访谈版……” 啧…… 陆时咋舌, 这老哥的脸也太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