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法国东部,弗朗什-孔泰区,杜省,贝桑松。 杜河环绕城市,阳光洒在河面上,就像钻石反射出的光芒一样璀璨。 市民们在河边散步, 他们远远地眺望,能看到沧桑的沃旁堡,高大的石墙和尖尖的塔楼斑驳而古老。 沃旁堡俯视着一座校园—— 贝桑松师范学校。 这所学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 自那以来,它便一直是法国教育领域的重要支柱,坚若磐石。 即使是十一月,冷风扑面,学生们却依然忙碌, 他们裹紧了大衣,往图书馆冲, “嘶……真特么冷……” “叫你臭美,里面就一件薄羊毛衫,你不冷谁冷?” “嘿嘿~那是阿梅丽给我定制的~” “艹!再秀恩爱直接打死!” …… 学生们的活力给冬日增添了一丝丝生气。 几人推开图书馆大门,接着就注意到了坐在右手边角落处的大文豪—— 路易斯·佩尔高。 19岁的他英俊潇洒,面部线条清晰而坚毅,有种说一不二的气质。 此时,他正捧着一叠小纸片, 纸片上的铅印字密密麻麻,如同蝌蚪。 几人走过去, “大文豪!” 佩尔高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回头说道:“请在前面加上‘未来的’这个词。‘未来的大文豪’。” 众人无语着面面相觑, 心说, 这小子,倒是一点儿不谦虚。 “是是是,未来的大文豪,佩尔高先生。” 他们在桌边坐下了, 有人问道:“你觉得有希望吗?” 佩尔高心不在焉, “伱们说什么?什么有希望?” “啧……” 那人咋舌,吐槽道:“你倒是会装,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不担心儒勒·凡尔纳奖的最终结果。你知道评委会的核心成员是哪三个人吧?” 佩尔高“嗯”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 众人有点儿懵, “那你表现得如此淡定?难道真的不担心?” 佩尔高摊手, “我不是不担心……唉……你们看这个。” 他将小纸片在桌子上按照章节顺序摊开。 其余几人凑了上去, 有人嘀咕:“怎么是英文啊?” 他清清嗓子,用一种拿腔拿调的语气朗诵: “ 我是法国人, 怎可学英语? 交张空白卷, 表我法国心。 ” 他刚吟完诗,图书馆里就炸了, “好!” “垃圾英语,狗都不学!” “说得好!” “这一首小诗,有都德先生《最后一课》的骨气!” …… 众多法国学生热烈地响应。 佩尔高吐槽:“真离谱!连《最后一课》都给整出来了……” 《最后一课》是法国作家阿尔丰斯·都德所创作的一部短篇,讲的是法国在普法战争失败后,部分领土被割让,割让地区的小学被迫放弃法语, 通过孩子的视角,描述了告别自己母语的最后一堂课。 佩尔高说:“咱学英语,是为了文化交流。” 刚才吟诗的人“嘿嘿”一笑,说道:“我能不知道文化交流吗?我就是单纯不想考试。” 佩尔高忍不住翻个白眼, “算了,不说这个。” 他指指那些纸片, “这是陆教授的新作,电报发过来的。” 电报…… 成本未免也太高了。 有人低声道:“有一个共和党校长的老爹真是好。” 佩尔高捶了对方肩膀一拳, “别提这事儿!” 他出生于贝尔蒙特,是一位校长的儿子, 但他并未靠父亲庇荫,而是倚仗学业为自己赢得了奖学金,一路升学,并打算追随父亲的脚步,从事教育事业。 裙带关系这个话题算是他的逆鳞。 开玩笑的同学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岔开话题:“我记得,陆教授的《乡村教师》用的是法语啊……” 佩尔高耸肩, “人家英语写作更多。而且,据说这部作品是为了致敬第一届诺贝尔奖。” 众人恍然。 那就怪不得了, 英语毕竟是世界上普及范围最广的语言,更适合这种写作目的。 几个学生没辙了, 就算真的“我是法国人,怎可学英语?”,也只能硬着头皮啃。 他们沉下心来阅读, 没想到,这部《朝闻道》异常精彩,竟然让所有人都看了进去, 尤其是的核心思想—— 科学家们为了求知前赴后继慷慨赴死,让人深受震撼。 也不知过了多久, “呼~” 有人率先松了一口气。 就好像,他是憋着那口气,一门心思读到的最后。 其余人也从沉溺中苏醒, “真精彩啊……” 他们无不感慨,心中升起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情感, 这是只有读完一本好书才会有的深刻体会。 有人低声问:“现在几点了?” 佩尔高看了眼表, “五点半。” 几个同学听了,不由得露出苦笑, 本来到图书馆是为了学习,现在倒好,读了一下午的科幻。 有人提议:“吃晚饭去吧~” 余者立即响应, “好!” 看书的时候过于集中,都饿了。 他们看向佩尔高。 佩尔高摇头, “我不急,我想再好好研究研究这部作品。” 同学们也不劝阻,跟他告别,低声交流着内容,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结果,他们刚出去半分钟,就又冲回来了, “路易斯,有信!法兰西学院来的!” 佩尔高:!!! 倏地站起身,接过信件,手颤巍巍地撕开信封。 其余人凑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 佩尔高无声阅读, —— 尊敬的先生: 遗憾地通知你,你未能通过儒勒·凡尔纳奖的初选。 文学是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落选并不代表作品没有价值,而是可能与奖项的主题、风格或标准不太相符。 所以,希望你对自己的创作仍充满信心, 我们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会创作出更多能够引起读者共鸣的作品。 我们在此保证,儒勒·凡尔纳奖组委会将继续关注科幻文学的发展,并为推动其繁荣做出贡献。 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 这是一封落选信。 众人沉默, “……” “……” “……” 一种难言的气氛在周围弥漫开来。 几人看着佩尔高,脸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咕……” 不知是谁,甚至咽了口唾沫。 只听佩尔高喃喃自语:“难道,儒勒·凡尔纳奖的科幻水平很高?《新法国》连初选都过不了吗?” 说着,摇摇头, “不应该啊……这种新题材,涉足的人应该不多啊……” 他如同陷入魔怔,整个人显得呆愣愣的。 几个同学赶紧七嘴八舌地安慰, “路易斯,科幻也就那么回事,没评上就没评上吧。” “被否掉也是好事。从另一方面来说,路易斯是备战1902年儒勒·凡尔纳奖最早的作家……” “你特么闭嘴!不会安慰人就别说话了!” “路易斯,要不咱们多写写散文?诗歌也行啊!” “我也喜欢你写的诗歌!” …… 叽叽喳喳, 惹得佩尔高一脸烦躁。 他说:“法国的诗人还不够多?” 一句话给几个同学干沉默了。 佩尔高看向他们,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写科幻这件事本来就挺科幻的?” 有人轻笑, “哈哈,你这笑话讲得……额……” 他注意到了佩尔高的表情,立即一转口风道:“一点儿也不好笑。” 佩尔高又说:“你们刚才都叫我‘大文豪’,现在想来,实在是有些刺耳了。我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意味。” 同学们面面相觑, 佩尔高背景硬、学习好,自幼没受过什么大挫折, 结果,现在遇到一点儿事,钻牛角尖了。 有人说:“路易斯,你还是先别想这件事了。走吧,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他发出邀请, 但佩尔高纹丝不动,仍在苦苦思索, “以《新法国》的优秀,不至于落了初选,除非是哪个评委……” 蓦地,他双眸亮了亮, “就是评委!” 听到这话,同学们都懵了。 三个核心评委, 凡尔纳,七十多岁的老同志,还是法国人,不可能搞事; 陆时,创作涉猎广,没必要堵旁人的路; 威尔斯,《当睡者醒来时》的作者,《新法国》就是仿照着写的,也没道理把佩尔高搞掉。 怎么看都不像有黑幕。 但佩尔高并不觉得, 他精致分析道:“应该是威尔斯,他反感我对《当睡者醒来时》的致敬。” 这话很离谱。 有人说:“那照你这么说,还有可能是陆教授。你比陆教授年轻,他看到你的才华,心生嫉妒,决定将你扼杀在摇篮里。” 这明明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反话, 佩尔高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很对!非常对!这么说也有道理!当然,也有可能是凡尔纳,他希望一直把持法国文坛。但无论是谁,这个儒勒·凡尔纳奖,一定是有内幕的。” 其余人视线交流, “……” 他们知道,现在说什么,佩尔高都听不进去了。 有人问:“那你准备怎么做?” 佩尔高缓缓道:“既然有人搞黑幕,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残忍!” 他走向大门, “我这就给父亲拍电报!” …… 巴黎, 法兰西学院, 主楼小会议室。 “呵~” 威尔斯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连续几天的宵衣旰食、通宵达旦,让他有些精神不济。 他看向陆时, “陆教授,我们初选筛掉这么多作品,是不是有些太严苛了?这样操作,很容易让人诟病的,说不定还会有人觉得我们搞内幕,最后的得奖者是内定的呢。” 陆时无所谓道:“速战速决嘛~” 一旁的凡尔纳也赞同, “科幻毕竟是刚兴起的类别,不是良莠不齐,而是‘良莠莠莠莠莠莠莠不齐’,筛掉大量作品也是应该。我们的评价是客观的。” 对此,威尔斯也不能否认。 他又说:“那我们的落选信写得也太敷衍了吧?” 确实敷衍, 因为落选信都是按照模板直接发的,甚至没提到投稿人的名字所以所有人都是相同的内容。 陆时又一次说:“速战速决嘛~” 威尔斯:“……” 凡尔纳:“……” 两人忽然大笑出声, 凡尔纳吐槽:“陆啊,你还真是永不加班。除了‘速战速决’,你没别的词了是吧?” 陆时摊手, “兵贵神速。” “噗!”×2 另外两人直接笑喷。 凡尔纳说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忙,急着回伦敦。既如此,咱们继续推进工作进度吧。最后这三部,你们最看好哪一本?” 陆时说:“你问的问题,自己先表态吧。” 凡尔纳也不含糊,说道:“那我就直说了。这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典狱长》。” 陆时露出笑容, 他早知道凡尔纳会那么说。 读过普鲁斯特的文字,绝大多数作家都会被其优秀而迷幻的写作方式所折服。 但出乎意料的事,凡尔纳给出的理由不是文笔上的。 他说:“陆,在你的《乡村教师》中,你觉得是什么促使老师要给学生们强行灌输知识,哪怕学生们不理解,也要让他们对经典力学三定律死记硬背?” 陆时沉吟, “主要还是出于教书育人的想法吧。” 凡尔纳嘴角勾起, “‘主要’?换句话说,你在创作的时候还隐含了‘次要’,对吧?” 陆时点点头, “次要原因是某种对‘知识改变命运’的执念。当然,教书育人是正向的,而执念是负向的。” 威尔斯和凡尔纳点头, 人是复杂的动物, 哪怕是老师,动机也不总是正能量的。 陆时说:“那我大概知道凡尔纳先生为什么推崇《典狱长》了。” 凡尔纳鼓励道:“你继续。” 陆时摸了摸下巴, “那我一边想一边说了。在中,典狱长无疑是变态的存在,强迫犯人学习是为了满足他自己施虐的黑暗欲望。但同时,这里面又有一丝丝正面的东西。” 威尔斯也明白过来了, “原来如此!典狱长的职责是引导犯人洗心革面,对吧?要不然,也不用设置劳动改造了。所以,他的目的跟职责有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凡尔纳说:“对,这就是我看好《典狱长》的原因。施虐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偏偏选了……”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凡尔纳先生!” 听着像是办事员。 凡尔纳走过去开门, “有急事?” 办事员火急火燎地将一个条子递过来,随后附在凡尔纳耳边窃窃私语一阵。 凡尔纳的眉头越来越皱, 最后,竟然成了一个“川”字。 过了片刻, “我知道了。你先……你在外面待命。” 他挥手,让办事员出去等,随后“砰!”地一声关上门,走回会议桌旁,说道:“威尔斯先生的预言应验了,确实有人不服。” 说着,将那张纸条递了过来, —— 儒勒·凡尔纳奖投稿人路易斯·佩尔高对初选结果不服。 明天的《费加罗报》第七版,只会有一句话:“关于儒勒·凡尔纳奖,我并不知道是哪位评审刷掉了我的作品,但无论是谁,都注定后悔。” 之后,他会将自己的参赛作品《新法国》见报。 —— 纸条的落款—— 加斯顿·卡梅特, 陆时有些印象,此人应该是《费加罗报》的编辑,在一战期间,因为公正的报道而遭到暗杀。 至于路易斯·佩尔高, “嘶……” 陆时托着腮回忆,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 旁边的威尔斯却会错了意,以为陆时的冥思苦想是感到烦恼,遂笑道:“陆教授,我早就说了,可能出问题~” 陆时还在回忆, “佩尔高……佩尔高……唔……” 他想起来了! 这位竟然是1910年龚古尔文学奖得主。 一战期间,佩尔高毅然上了战场,负伤后被德军俘虏,转移到了一家野战医院, 然后,离谱的事就来了, 法国使用炮火覆盖,炸死了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自己人炸自己人,算是典中典了。 陆时叹气, “难怪他会出来反对。” 威尔斯附和:“是嘛是嘛~我之前就说了的。” 陆时被噎了一下, 他说“难怪”,是因为知道佩尔高的生平, 作为一个富家子弟,且是收入可观的作家,佩尔高正直、勇敢,完全不逃避兵役,是个不怕事的主, 更何况1901年,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更是铁头娃。 对这种为国捐躯的人,陆时很佩服, 但愣头青终究是愣头青,需要处理, “该怎么消除影响呢?” 几人沉思。 片刻后,威尔斯说道:“公道自在人心。我们只需把获奖作品也发到《费加罗报》,大家必然能看出孰优孰劣。” 凡尔纳摇摇头, “恐怕不行。” 威尔斯叹了口气,说道:“儒勒,人家都已经骑到咱们头上作威作福了,咱们还不正面应战吗?” 凡尔纳说:“正面应战当然是必要的。可是……” 他视线一扫, “假设,你听好了,是假设。假设《典狱长》获奖,登上《费加罗报》,就一定能稳压《新法国》一头吗?” 威尔斯被问住了。 良久,他才说:“应该能行吧。” 凡尔纳苦笑, “这里可是巴黎。” 威尔斯挠头道:“巴黎?巴黎怎么了?” 凡尔纳说:“巴黎的市民们最喜欢的,就是挑战权威的戏码。这导致在《新法国》有加成,而《典狱长》有削弱,此消彼长,结果难料。而且,你也不能指望普通人跟我们的口味相同……” “呼~” 凡尔纳呼出一口气, “我明说了吧。《新法国》这本书里有民族主义的元素,也是普通人最喜欢的。” 威尔斯沉默, 他已经无法反驳。 凡尔纳道:“我们要正面应战的思路没问题,但是,拿出手的作品一定要有压倒性的优势。” 威尔斯摊手, “压倒性的优势?谈何容易?总不能我们这些评委下场……” “……” “……” “……” 突如其来的安静降临。 蓦地,凡尔纳和威尔斯看向陆时, “评委下场,好像也不是不行。”×2 他们异口同声。 陆时:??? “你们这就把我卖了?” 凡尔纳“嘿嘿”一笑,说道:“我倒是想被卖呢~只可惜,我写作向来慢得很,来不及。” 陆时吐槽:“你还慢啊?” 凡尔纳大笑, “那得看跟谁比。跟你比,我就是一只乌龟。” 说完,他凑过去拍拍陆时的肩, “评委,快下场吧?” 陆时无语, “这……这不合适啊。我写出来,如果真的有巨大优势,那人家又会奇怪,与我的作品比,《典狱长》和《新法国》同样是小儿科,凭什么一个晋级、一个被刷掉?” 凡尔纳说道:“这简单。你写《新法国》同题材的作品呗~珠玉在前,自然就有了高标准、严要求的理由咯~” 老哥连这方面都想好了。 陆时无奈, “好吧。” 没想到,自己第二次来法国还是命题作文。 而且,这次的命题范围更小, 上次是科幻, 这次则是科幻分支—— 反乌托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