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戴尔宅邸。 睡梦中的菲利斯·戴尔翻了个身,忽然感觉鼻子痒痒的,像是有热气喷在鼻尖处, 她没有多想,伸出手在眼前挥了挥,挥走讨厌的苍蝇。 奇怪地,那种感觉并没有消失, 甚至还多了一股莫名奇妙的“灼烧感”,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注视自己, 盯—— 视线如刀。 蓦地,菲利斯睁开眼睛。 只见妹妹泽娜·戴尔趴在床沿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在研究什么奇怪的事物,双目炯炯有神。 菲利斯:“吓!!!!!” 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泽娜赶紧用右手捂住姐姐的嘴,左手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嘘~” 菲利斯连做几个深呼吸。 泽娜说:“不叫了?” 菲利斯点头。 泽娜这才松开捂住姐姐嘴的手,然后灵活地一跳,钻进了被窝。 两人猫在一起, 床铺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菲利斯小声问:“干嘛啊你?大清早的,跑来我床上……” 泽娜抱住姐姐的胳膊,埋在对方胸口深吸一口,吸了个满心满肺,随后说:“姐,你睡觉睡得也太香了,昨晚兵荒马乱的,你竟然一点儿没注意到吗?” 菲利斯可怜地摇头, “不知道。” 泽娜对姐姐翻了个白眼儿, “笨!” 菲利斯不满,赏了老妹一记爆栗,随后道:“伱又不是不知道,我昨天很忙的,行程表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卖报纸、当服务员,下午演了一场《罗马假日》,晚上还收拾了去罗马的行李。累得半死,当然倒头就睡咯~” 说着,她指了指床脚的位置。 泽娜投去视线, “你这也没收拾好啊,丝袜还露在外……唔……!@#¥%……” 后面的话成了乱码。 因为菲利斯捂了妹妹的嘴,警告道:“你这丫头!跟你说过多少遍,女孩子要矜持!丝袜什么的,别随便说出口!” 泽娜:“!@#*¥%……” 菲利斯问:“听懂了吗?说话!” 泽娜:“!@#*¥%……” 菲利斯这才想起自己还捂着妹妹的嘴呢,赶紧松开。 泽娜一经解放,用脑袋拱了姐姐的胸脯一下,随后吐槽:“你自己又是卖报纸又是当服务员的,还好意思教我应该矜持?” 菲利斯瞪妹妹一眼, “为了演技!” 说完,她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便岔开话题道:“你刚才说昨晚兵荒马乱?怎么了?” 她睡得太死,确实不知道。 泽娜小声说道:“就在昨天凌晨,女王卫队倾巢出动。伦敦宵禁了!” 竟然宵禁!? 伦敦市民应该上百年没享受过如此待遇了。 菲利斯眉头皱起, “哪个国家打过来了?” 泽娜摇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是!首相》里描绘的政客都是那副蠢样子,我觉得英国被打是迟早的事。” 菲利斯闪电一般出手,又给了妹妹一记爆栗, “那是讽刺!你还真信?” 泽娜点头, “我知道《是!首相》是假的,大英帝国的陆军、海军都是无敌的存在嘛~只有我们打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打我们的可能?我刚才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还真信?” 这么说的同时,泽娜还调皮地眨眼睛。 菲利斯差点儿被气吐血, 咚—— 她又给了妹妹一瓢。 泽娜一边揉前额,一边不满地嘀咕:“说不过我就打我是吧?” 菲利斯得意, “谁叫我是姐姐呢~” 她笑吟吟,温柔地吹了吹妹妹的前额,之后问:“昨天真宵禁了?你不是骗我吧?自从你上了女校之后,天天古灵精怪,我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泽娜用脸颊蹭蹭姐姐,认真地说:“是真的。” 菲利斯眉头皱起, 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外面传来了戴尔先生的声音:“泽娜!?菲利斯!?出来吃早饭了!” 菲利斯赶忙翻下床,开始收拾昨天没弄完的行李, 吃早饭前,必须弄好。 泽娜说:“姐,先别弄了。昨天宵禁,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说不定今天没有去地中海的船。” “啊这……” 菲利斯有些迷茫,动作僵住。 良久,她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姐妹俩手拉手离开房间。 这段时间,伦敦的天气一直挺不错,偶有雨水,也是蒙蒙的细雨,很快就会被艳阳驱散, 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竟然阴得厉害, 这么阴却偏偏没有下雨,只是营造了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 饭桌旁,戴尔先生正皱眉看着《泰晤士报》, 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菲利斯上前, “父亲,天这么暗,怎么不开灯?” 说着,她点上了瓦斯灯。 戴尔先生却一副迷茫的模样,双眼无神地抬头, “什么?开……开灯?” 菲利斯叹气道:“已经开了。” 戴尔先生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阅读手里的报纸,眼看着就要趴上去了,仿佛报纸是磁铁的南极,而他的双眼是磁铁的北极。 菲利斯和泽娜对视一眼, 两人双唇微动,用口型无声交流, “怎么回事?” “不知道。” 戴尔先生一向关心两个女儿表演的事情,“表演”一词是他们家早餐餐桌上亘古不变的话题。 搁以往,戴尔先生肯定开口问:“去罗马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今天却如此反常, 这是怎么了? 菲利斯起身,小心翼翼地踱步到父亲身后, 下一秒, “啊!?” 她惊恐地捂住双唇。 戴尔先生回头,看到大女儿站在身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去剧院问问,看这次的行程是不是要取消。” 菲利斯还是没有从令人震惊的事实中抽离出来, 维多利亚时代下的伦敦市民,应该能很难从这种震惊中抽离出来。 正如大英之名号—— 日不落。 维多利亚女王仿佛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精神图腾, 人人都知道女王会老、会死,可没有人会仔细地思考这件事,直到事到临头。 菲利斯结结巴巴, “她……女王……病逝了?” 另一边,泽娜也倏地站了起来,绕到父亲身后, 她也看到了《泰晤士报》上的讣告: —— 1901年3月29日,维多利亚女王在怀特岛的奥斯本王宫中逝世,享年81岁。 1901年3月29日,维多利亚女王在怀特岛的奥斯本王宫中逝世,享年81岁。 维多利亚女王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性、一位伟大的君主, 她尊重议会,又有好几位能干的首相辅弻,所以在长达63年的执政期间,英国工业空前发展,扩大了海外影响力,取得了世界贸易和工业的垄断地位,给英国带来了繁荣, 她是英国和平与繁荣的象征。 “维多利亚时代”便是英国的“黄金时代”, 这个时代还将一直延续。 —— 冰冷冷的文字,昭示着这一事实。 父女三人不由得沉默。 过了片刻,菲利斯拿起桌上的面包,叼在嘴里,含混地说:“父亲,我这就去一趟剧院。” 戴尔先生挥挥手,动作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菲利斯朝泽娜眨眨眼,推门而出。 或许是宵禁的缘故,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 偶有路人经过,也是一副心事重重、行色匆匆的模样, 气氛压抑得可怕。 菲利斯好不容易才搭上马车, 一路行来,还是甚少行人,直到靠近皇家歌剧院毗邻的科文特修道院和水果市场,人声才从车窗帘渐渐传入。 报童的叫卖声适时响起: “《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曼彻斯特卫报》!《镜报》!想了解女王的生平,请购买《镜报》!《镜报》!《镜报》!” 菲利斯愕然, 《镜报》, 一个她从没听过的名字。 她拉开了车窗帘,对报童挥手,招呼道:“你好,能给我一份《镜报》吗?” 报童看到美丽的小姐,还对自己这么有礼貌,立即咧嘴笑了。 他快步上前, “给你,三便士。” 这个价位在众多报纸中不算便宜、也不算贵。 菲利斯接过了报纸,随后便也看到了《镜报》的讣告, 只是,这一篇的篇幅远比《泰晤士报》的篇幅要长十数倍,简直就像是生平小传的长文。 怀着好奇心,菲利斯开始阅读, “ ‘1837年6月20日,英王加冕仪式在那一天举行。’ ‘对英国数百万百姓来说,临近尾声的授权环节最动人:大主教将镶有2868颗钻石、重量超过1公斤的大英帝国王冠置于亚历山德丽娜·维多利亚那秀逸而纤弱的头颅上,在众人注视下宣布,她为维多利亚女王。’ ” 一瞬间,菲利斯的心被攥住了。 2868颗钻石、重量超过1公斤的大英帝国王冠, 秀逸而纤弱的头颅, 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菲利斯忍不住喃喃自语:“写得真是好啊……” …… “写得真是好啊……” “呼~” 丘吉尔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将左手边的《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扫到一旁。 纵使已经习惯分心三用地阅读,但是面对《镜报》的讣告,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出诚意,带着某种意义上的虔诚阅读。 这篇文章的作者写作功底十分扎实, 单单这个开头,就甩出其它报纸的讣告十八条街。 丘吉尔问:“陆教授的手笔?” 在他对面的沃德豪斯摇头, “不,我也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女王病重,《镜报》会以此为契机发行, 但具体内容,他并不知晓。 丘吉尔点点头,说:“毕竟是新闻业。‘新闻’一词要作何解释?得注重实效性啊……陆教授办报,不可能事事都提前说与你听,那也太不现实了。” 说完,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讣告上, “ ‘不过据知情人透露,女王在此前的受膏环节内心最为激荡。’ ‘维多利亚褪去首饰衣衫,像中世纪的君主一样接受圣油涂抹:这表明,她之所以能成为女王,不仅因为拥有高贵的血统,更因为接受了上帝的旨意。’ ‘仪式提醒受膏者:王位意味着神圣且永久的责任。这一点女王终生不忘。’ ” 不用想这个“知情人士”是谁, 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么一个确实存在的人。 丘吉尔说:“爵士,你知道我在读这篇讣告的时候,会忍不住做什么吗?” 沃德豪斯好奇, “祈祷?” 丘吉尔摇了摇头, “不,怎么会是祈祷呢?当政治家真需要祈祷的时候,那么他一定更需要一把自我了断的手枪。” 这是一个黑色幽默。 沃德豪斯叹气, “但愿我永远不需要那把手枪。好了,你说吧,你会做什么?” 丘吉尔说:“我会想象,想象一个小女孩,在什么也不懂的年纪,就要受膏、戴上王冠、引领一个国家的人民。她的内心会不会慌张?会不会害怕?” 沃德豪斯陷入沉思。 办公室内静悄悄, “……” “……” “……” 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丘吉尔的视线一行行地扫过讣告,同时念道: “ ‘女王的身影孜孜不倦,走遍了英国内外。’ ‘她接受花束、观看部落舞蹈、为各种建筑剪彩、参加船舰下水仪式、向群众挥手致意——小小的社交活动累计了成千上万次,君主制也因此深植于人民心中。’ ‘这在19世纪已经少有,20世纪则更为罕见。’ ” 沃德豪斯说:“别的文章,都冷冰冰的,就好像女王是某位神祇。只有这篇文章,在塑造一个不断成长的女子。” 丘吉尔缓缓点头, “所以我才说,这篇文章会让我想象。” 他终于读到了最后,将《镜报》放到了一边,随后闭上眼。 良久,他说:“这是陆教授写的。” 沃德豪斯不解, “你怎么知道的?” 说着,伸手将报纸抽过来,仔细寻找。 和其他报纸一样,《镜报》的每篇文章后面都会跟上作者名,例如“本报记者XXX”,或者某些有特殊意义的笔名, 唯独头版头条, 讣告就像一篇凭空蹦出来的文章,没有归属,只是刊印在那儿。 丘吉尔轻笑, “你觉得,还能是谁呢?” 沃德豪斯语塞, 说实话,他也想不到别人了。 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陆时有这种感性,连讣告都能写出一朵花来,直击人们的灵魂, 看了这篇讣告的英国人,不会不怀念维多利亚女王。 丘吉尔说:“陆教授总是能做常人所不能做、想常人所不能想。若让我来写讣告,我一定也会像《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那样,写得干巴巴的吧?” 他的视线扫过文章最后: 1837年那一天,年轻的维多利亚被赋予一项神圣的职责: 维系英国。 此后数十年,这个国家多元、开放、地位上升、如日中天达到历史顶点, 而将这一切实现的,正是维多利亚女王。 —— 丘吉尔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看完了这篇文章,就连我这种铁石心肠都不由得怀念起女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