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污污—— 伴随着汽笛声,邮轮驶离加来港。 甲板之上,辜鸿铭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码头。 码头上聚集着很多学生, 他们都来自巴黎大学,最前排的人手上拿着三条拼接在一起的横幅, 上面用法文写着: —— 感谢陆教授! 我们都爱《小王子》! 但我们更爱你! —— “啧……” 辜鸿铭咋舌,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喃喃自语:“时隔六个月,又跑一趟欧洲,真是折磨我这把老骨头。”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走来, “鸿铭!” 辜鸿铭回过头。 眼前是一个典型的清朝人, 内里是圆领、大襟的深灰色长袍,外面罩一件马褂, 后脑勺的“猪尾巴”十分显眼。 此人叫林纾,字琴南, 中国近代文学家、翻译家、书画家,福建理工大学前身“苍霞精舍”的重要创办人之一。 辜鸿铭上下打量对方, “为什么还拿着行李?你没按我说的跟船员打招呼?” 林纾很懵, “我打过了啊。不是‘傻驴’吗?” 辜鸿铭脸黑, “我一共教了两个单词的发音,你都记不住。说多少遍了,‘傻驴’是‘再见’的……等等……我差点儿叫你绕进去!” “啊这……” 林纾更懵逼了, “不是‘傻驴’吗?” 辜鸿铭说:“那像话吗?当然不是‘傻驴’了!应该是‘Salut’!若照你那套‘傻驴’的规律来发音,是不是法语的‘你好’得转变成‘笨猪(Bonjour)’?” 林纾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好’是‘笨猪’。” 艹! 一万匹草泥马在辜鸿铭心里狂奔而过。 他懒得纠缠,问对方:“到底怎么一回事?行李怎么没放下?” 林纾叹了口气, “或许,法国人像你说的那样,都非常散漫。我把船票给船员看了,他带着我去客舱,结果发现,里面竟然放着别人的行李。” 辜鸿铭有些诧异, 法国人再“浪”,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一票两卖的事, 也太离谱了! 他正在琢磨怎么回事,林纾又开口问道:“伱确定陆时在这艘船上?” 辜鸿铭没回答,而是指了指码头, “那里写着呢~” 邮轮正渐行渐远, 巴黎大学的学生们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林纾的口语和听力是二把刀,但在读、写方面都是专家。 他当然明白横幅的内容, “我刚才看见了。” 辜鸿铭推测道:“陆小友应该在这艘船上。我估计,他要去美国交流。” 林纾又问:“若不在呢?” 辜鸿铭继续道:“那我们就在里斯本,也就是葡国下船,然后走陆路回加来港坐船前往伦敦。或者,直接坐船在南安普顿下船,再转火车去伦敦,多花些钱罢了。” 他的书在欧美畅销,旅费从来不是问题。 关键是时间, 如果没堵到陆时,那至少要在伦敦待三个月。 总不能追去华盛顿吧? 辜鸿铭说:“别忘了我们刚才的约法三章,见到陆小友,你万万不可……” 话还没说完,有船员跑了过来, 他先是用半生不熟的法语对着林纾咕叽咕叽了一阵, 见林纾很吃力,便转成英语。 但林纾还是懵懵懂懂。 旁边的辜鸿铭倒是明白了,上前问船员:“你的意思是,有一帮法国学者坐过了站,行李都没有收?” 船员连连点头, “对。” 这理由简直匪夷所思。 火车坐过站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 坐邮轮过站,属实是给辜鸿铭小刀划屁股—— 开了眼儿了。 船员继续说道:“不过,两位可以放心。占用你们客舱的法国学者说了,他们不会强占。” 辜鸿铭冷哼, “难道,他们要给钱?” 按照他对法国人傲慢特性的了解,那确实是他们能办出来的事。 他继续道:“我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我从来……” 没想到,船员否认道:“‘不会强占’的意思是,那些法国学者会把行李搬出。接下来到里斯本的行程,他们在俱乐部或者走廊待着。” 辜鸿铭诧异, “从加来到里斯本,得将近两天吧?” 船员回答:“一天半。不过,这也是他们应该承受的。毕竟,他们忘了下船。” 说完,帮两人拎起行李, “请跟我来。” 他一马当先在前面带路,因为后面跟着的是两個老头,还很贴心地缩小了步幅。 路上,辜鸿铭把这次的乌龙事件跟林纾解释了。 因为辜鸿铭和船员交流时控制了语速,林纾也听懂了大概六成, 他赞同道:“确实奇怪。”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辜鸿铭想不通就不再想,绕回刚才的话题, “你万万不可忘了我嘱咐你的,别触陆小友的霉头,只讨论你那些翻译的问题便是。” 林纾看对方一眼,低声道:“鸿铭,你之前不也反对白话文写作吗?” 辜鸿铭瞪眼, “谁跟你说我反对了?我反对的,只是那种半吊子的白话文。” 林纾冷哼, “之前,谁写过‘文无所谓古也,唯其是顾一言是,则造者愈难’?现在倒好,‘我反对的,只是那种半吊子的白话文’,翻脸比翻书还快!前据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辜鸿铭顿时涨红了脸。 历史上,他确实是反对白话文的守旧派,只是观点比黄侃、林纾、梅光迪、章士钊等人要温和一些。 这些人中,林纾是核心, 他写了《论古文白话之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对白话文运动大张挞伐,视之为洪水猛兽, 又在《新申报》上发表《荆生》、《妖梦》等文言进行影射攻击。 当然,在那个年代,用文章论战的事十分常见, (鲁迅先生便是此中好手) 更何况,林纾的是回应钱玄同所谓的“桐城派余孽”论调,是被动的、是反击。 辜鸿铭说道:“人都是会变的!思想和观点的转变,怎么就前据后恭了?” 林纾又“哼!”了一声, “你应该去演川剧。” 辜鸿铭多少有些气愤,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别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否则,我是不会帮你引见的。” 林纾说道:“何须你引见?陆时应当见我。” 神特喵的“应当”。 辜鸿铭脸黑, 不由得,他想起了自己初见陆时的情景, 当时的他也十分托大,开口便质问:“陆先生为何剪了辫子?” 现在想想,真够惹人嫌的! 但是比起来,好像林纾更让人讨厌一点儿。 辜鸿铭摇摇头, “哼哼,等你吃了闭门羹,自然会知道陆小友的厉害。” 陆时刚刚出道,都敢把自己怼晕, 以现在的他在欧美的地位,怼起人来肯定更狠。 林纾说道:“我也翻译……唔……” 他看向前方。 在船员的带领下,两人已经到了客舱门前。 只见几个西装革履的法国学者正在吭哧吭哧地搬行李,同时嘴上也没闲着,讨论着一部叫《克苏鲁的呼唤》的,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种奇诡的写法。” “你觉得恐怖吗?” “恐怖?读的时候倒没有。但读完会觉得后怕,时不时回想,忍不住寒毛直竖。” “对对对!我也是这个感觉。” “所以才说,陆爵士当真全才,写什么是什么。” …… 法国人之间交流,语速当然是快的。 林纾只听懂了三成, 他转向辜鸿铭,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陆爵士’。” 辜鸿铭震惊, “恐怖文学?陆小友竟然写恐怖文学。” 他快步上前,与那几个法国人交流,随后又走回来找林纾,低声道:“走!我们去最上层!之前的猜想果然没错,陆小友就在这条船上!” 林纾说:“你急什么!先放行李!” “啊这……” 辜鸿铭有些尴尬, “险些忘了。” 两人磨磨蹭蹭地放好行李,一起往最上层走。 林纾嘀咕:“最上层是头等舱吧?鸿铭,陆时比你还能花钱啊。” 辜鸿铭满头黑线,  ̄□ ̄|| 说是“花钱”,实则是“挣钱”。 论收入,现在的欧洲,没几个人比得了陆时。 他们一起到最上层。 出乎意料地,本来应该因为旅客少而显得很冷清的地方,走廊竟然被堵得满满当当。 三个头等舱中,中间的那个开着门, 一个年轻的亚洲男性站在门口,正在宣讲: “有些时候,恐惧文学是要脱离实物的,不是怪物、触手、眼珠、疾病,而是一种动摇人生存信念的颤栗和恐慌。” 林纾小声问:“他就是陆时?” 辜鸿铭“嗯”了一声,随后说道:“别问了,我想听听。” 林纾:“……” 他其实也想听, 只不过,刚才听了陆时的宣讲,他发现其语速很快,发音也优美,对听力的要求不可谓不高。 林纾又没话找话地问:“他剪了辫子?” 辜鸿铭在心里翻个白眼儿, 如果不是要倚靠着清政府废科举、办新学,他甚至也想剪辫子。 这时,法国人中有人举手, “陆教授,为什么?为什么要脱离实物?” 陆时摊手道:“看过《镜报》吧?里面的漫画版如何?” 那人立即回答:“当然看过!我非常喜欢《我是猫》,画得特别形象。” 陆时说:“你们考虑过吗?如果让大画家用油画来绘制恐怖的场景,相比起,会不会更有冲击力?” 此言一出,现场之人无不沉默。 其实,陆时的判断来自现代, 现代人接受的感官刺激是很强的,电影和图片所呈现的恐怖远甚于文字的恐怖, 这使得现代人对恐怖的阈值很高很高。 而克苏鲁神话的不可名状的恐怖,往往需要文字来表述,画出来反而是败笔。 这是它的优势。 当然,也是劣势, 因为一旦写得差了,就会让读者昏昏欲睡。 林纾看着陆时在上面讲学,下面的法国人仔细听讲,甚至拿着笔记本“沙沙沙”地记录, 整个场景,如同一场荒诞剧。 就这么过了两小时, 陆时伸个懒腰, “各位,差不多该休息了。你们中午刚吐完,没胃口吃饭,如果晚上再不吃,恐怕会饿得前胸贴后背。” 凡尔纳起身, “陆教授说得对,我们是该吃饭。反正,晚上还有时间。” 陆时:??? “你们不回房休息吗?” 凡尔纳说:“当然要休息,只是回不了房了。我们晚一天下船却没买票,自然会被人赶出来。” 陆时恍然大悟,才想起还有这事儿。 不得不说法国人奢侈, 他们从伦敦到加来,一共才半天的航程,竟然还要订个房间休息。 只能说,公费出差让人无所畏惧。 陆时说道:“那你们只能在俱乐部里休息了。” 凡尔纳摆摆手, “不不,我们晚上就在这里休息。头等舱船票卖得贵,三间客舱里只有你这间被启用了,所以最上层非常安静,正适合休息。” 陆时:“……” 心里很确定,这帮法国人如果打地铺,最上层的走廊铁定跟“安静”这个词没关系了。 他问道:“你们不会晚上还想听我讲课吧?” 凡尔纳憨厚地一笑, “休息为主,听课只是顺便。” 陆时无奈, “行吧。反正你们在里斯本就下……我警告你们,不准跟去美国!” 凡尔纳面露尴尬,似是计划被戳破, 他继续憨厚地笑着, “那怎么会呢?当然不会!我们才不至于无聊到想看你写其它的恐怖文学或者《哈利·波特》第二部呢~” 这老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陆时摆摆手, “得了吧。买不上客舱票,连睡地板一个多月,你们可顶不住。” 这是一个问题, 法国人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们商量着往外走。 陆时目送他们的背影,看到了站在走廊那头的林纾、辜鸿铭二人。 穿越前,他看过林纾的黑白照片,所以有些印象,遂走上前,与两人打招呼:“林先生、辜老先生,你们怎么在这艘船上?去美国的话,没必要绕世界一圈啊!” 辜鸿铭笑着摇头, “我们是来找你的。之前,向你约稿教材,你写出了《万历十五年》,在国内……” 话音未落,林纾往前凑了半步, “陆时先生,我拜读了你的大作《蝇王》,深受震撼。” 这句“深受震撼”听着很像阴阳怪气。 陆时立即反应了过来, 对方阴阳的点在于: 白话文。 他上下打量对方,笑着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除了法语,林先生竟然还懂日语?还是说,你看得是法语版本?” 林纾看得必然是白话文版本, 所以,若论阴阳怪气,陆时可高了不止一个量级。 毕竟是在现代接触过社交媒体的人,扛起键盘,战斗力就能飙升。 林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实在说不出“我看的是白话文版”这种话。 他说道:“我看的汉语。” 陆时诧异, “你看完了吗?” 林纾点点头, “当然是看完了。否则,我又凭什么评价你的呢?” 陆时更诧异了,说道:“我还以为,你看到是白话文,就不会再读下去了呢~” 又是一波阴阳怪气。 林纾刚才的脸还是红白交替,现在则变成了绛紫色, 他看向旁边的辜铭鸿,眼神闪烁。 辜鸿铭用口型无声地说:“约法三章。” 林纾摇摇头, “不是我,是他。” 这句话并非用口型回答的。 辜鸿铭脸一黑, “你……姓林的,你也忒不识好歹!难道不是你刚才那句‘深受震撼’率先主动挑衅的?” 林纾确实是挑衅了, 但那句话,也可以当成是陆时玻璃心,理解错了。 他转向陆时, “陆时……陆先生是大度之人,应该能听出来,我刚才并没有挑衅之意。不过,既然咱们聊起了白话文,那就不妨顺着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说一说古文、白话文之此消彼长。” 陆时摊手, “谁跟你说我大度了?” 此言一出,现场诡异的安静, “……” “……” “……” 林纾懵逼地看着陆时, “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