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法兰西学院,会议室。 窗户紧闭,室内光线昏暗,让人感到一种沉闷和压抑, 桌上的灯光苍白而刺眼,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让他们的表情更加僵硬。 一个男人坐在桌边, 他留着山羊胡,给人成熟稳重的感觉,黑西装、蓝领带,展现出他的专业和严肃。 此人名叫阿纳托尔·法朗士,作家, 20年后,他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除他以外,都是老熟人了, 亨利·庞加莱、 罗曼·罗兰、 儒勒·凡尔纳、 弗雷德里克·帕西、 …… 法郎士给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外面,冬日肃杀,仿佛在对天地万物进行一场审判。 他叹了口气, “弗雷德,陆教授真的答应了吗?” “弗雷德”是“弗雷德里克”的昵称。 帕西无奈地摊手, “法郎士,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很多遍了。威廉四天前便拍来电报,陆教授确实答应了。而且,书已经在写了,写完之后就将稿子发过来。只要我们都觉得没问题,就可以联系出版商。” 凡尔纳补充, “就是艾利克斯·赫泽尔,这家伙和他老爹一样,不怕事儿,也爱凑热闹。” 庞加莱打趣道:“那些都是次要的。小赫泽尔看重的还是陆教授的实力,你们别忘了《朝闻道》的销量。” 确实,《朝闻道》让赫泽尔赚得盆满钵满, 他甚至想找陆时谋求长期合作。 只可惜,英国皇家出版局不同意, 开什么玩笑? 陆时可是住在伦敦的! 更何况人家现在是“陆爵士”,是大不列颠的“自家人”, 这要是让法国人给挖了角,皇家出版局的人可以集体递辞职信了。 法郎士无奈, “那陆教授为什么还不把书发过来?” 罗兰问:“你说发电报?法郎士,听说陆教授这次会写到五万字以上,发电报得多少钱啊……” 法郎士说:“正因为篇幅长,才应该用电报。” 这是哪门子逻辑? 在场的几人都有点儿懵。 法郎士说道:“陆教授完全可以两千字发一次嘛~十几个长电文而已,我们又不是负担不起。” 罗兰摊手, “可这样有什么意义?” 一旁的庞加莱倒是明白了, 他替法郎士解释道:“这样,我们可以提前开始审稿,然后送到莫奈先生那儿,让他绘制插画。” 莫奈已经买好了汽车, 他本来准备和爱人出发去西班牙,但因为左拉的事情选择了留下。 当然,这一次也是无偿的。 法郎士叹气, “所以,我都不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了。天天吆喝什么‘陆教授是神枪手、快枪手’,可是到现在,几千字的影儿都没有,唉……时间不等人啊。” 按照常理,求人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但众人却都理解法郎士,因为并不是“时间不等人”,而是“尸体不等人”。 最迟拖延一周半,左拉就该下葬了, 生前,他希望能与陆时会面,最终没能如愿,但若在下葬前就能“看到”陆时的作品,也算完成心愿。 凡尔纳叹气, “法郎士,伱别这样,陆教授本没有义务做什么的。” 法郎士不由得语塞, 良久,他说道:“如果有幸见面,我得给他道歉。” 他的情绪非常低落, 在之前,左拉发表《我控诉》,便是法郎士和莫奈最先响应,签名要求还德雷福斯一个公道。 两人不只是友谊深厚,同时也是志同道合。 凡尔纳问:“是不是最近那些诋毁影响了你?” 法郎士苦笑, “大概。” 他的本名其实是蒂波·法朗索瓦,生于巴黎的一个书商家庭, 而“法朗士(France,英语、法语都这么拼)”这个名字,是他本来姓氏的缩写,又是法兰西之名, 因为爱国,法郎士故以祖国的名字作笔名。 这也是他的朋友们不叫他“阿纳托尔”而叫他“法郎士”的原因。 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字给他惹来了祸端。 随着左拉的死,那些势力蠢蠢欲动, 他们不断抹黑左拉,以《娜娜》为逻辑基点说左拉私德有亏,进而图穷匕见,将之为德雷福斯案奔走的行为污蔑为“叛徒之举”、“卖国贼的阴谋”。 于是,同左拉站在一起的法郎士自然也受攻击, 有一个观点认为,法郎士不配叫这个笔名,因为是对法兰西的侮辱。 爱国者被打成叛国者, 这心情能好就怪了。 法郎士用拇指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挚爱故土。明明是最先进、最具革命活力的国家……唉……” 革命老区的人确实傲慢,但这种傲慢并不是没来由的: 法兰西,永远走在进步的前沿。 英国,老东西罢了; 美国,土包子、暴发户; 德国,还在搞封建呢,就别拎出来搞笑了; …… 法国之先进深入人心。 就比如法郎士为左拉撰写的悼词, 里面有一段: “ ‘千百年来向欧洲和全世界教导真理和正义的法国的灵魂,又是多么美丽啊!法国今天又是一个明智和仁爱的国家,因为她的一个儿子通过伟大的著作和高尚的行为,建立了以全人类所共有的真理和正义为基础的新秩序。’ ” 法郎士坚信法兰西的先进,所以理解不了人们对左拉的诋毁。 帕西拍拍他, “市民们的想法是单纯且朴素的。” 言外之意: 容易被带节奏。 帕西说这话就非常有说服力, 因为他搞出了议联,接触过各国议员,自然明白那些弯弯绕。 凡尔纳说道:“法郎士,你要不要休息会儿?你都已经四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法郎士摆摆手, “不,我还是再看看悼词。” 他的目光移向桌上, 那里摆着一份手写稿,正是悼词的原稿。 他说道:“我觉得我写的还不够有冲击力。你们是怎么想的?” 凡尔纳轻笑, “法郎士,你写的无疑是最好的。我们都很敬佩爱弥尔,但你才是爱弥尔的同志,你们的个人情谊让你能够把悼词写得炽烈、深刻,我们凭什么提建议呢?” 法郎士摇摇头, “可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有办事员在门后, “庞加莱院士?” 庞加莱示意屋内几人先安静,随后走过去开门,眉头皱起道:“不会是又有人在文学院门口说三道四吧?” 办事员摇头, “不,是邮局送来的信件。” 说着,将信封递到庞加莱手中。 信件是从伦敦政经来的。 庞加莱掂掂厚度, 里面确实有很多纸, 想来正如法郎士所说,陆时写完了一部分,将之切分成十几乃至几十个长电文发报。 只不过,现在才几千字,这样的创作速度能赶上吗? 他对办事员说:“你先在这儿等……不,半个小时后你过来吧,我可能需要你帮忙往伦敦拍电报。” 办事员点头, “没问题。” 离开前顺手带上了门。 庞加莱说:“陆教授的电报拍过来了。” 他拆开信件,从里面抽出纸张。 于是,看着那些纸,在场所有人懵逼, “……” “……” “……” 安静降临。 “咕……” 法郎士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左右看看,说道:“咱们巴黎邮局改电报模式了?怎么……这……这一页怎么那么多字啊喂!?” 没人能回答。 过了几秒,罗兰才开腔道:“庞加莱先生,后面的电报都这么多字吗?” 庞加莱忍不住吐槽:“这特喵还能是电报啊?” 他开始往后翻看, 每一页的字数都非常多, 更离谱的是,除英语以外,还自带法语版本。 这让罗兰、庞加莱、凡尔纳不由得想到了陆时创作《乡村教师》时的场景, 瞬间,那时的震撼又一次袭来, 三人都有点儿晕。 法郎士说道:“所以,这不是电报,而是一封信。” 何止是信? 简直就是邮包! 庞加莱翻到了最后一页,念道: “ ‘惊闻‘人类的良心’左拉先生逝世,特以此文,与之切磋、交流。望左拉先生安息。’ ” 听完这句话, “好!” 法郎士忍不住拍手, “好一个‘人类的良心’!还有比此句更适合爱弥尔的称呼吗?我必须将之加在悼词的最后!” 说完便坐回去,准备修改悼词。 凡尔纳却说:“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等陆教授的书吗?” “啊这……” 法郎士反应了过来, 他又看看那些纸,露出后知后觉的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也就是说,陆教授已经完成了创作?他才用了四天……不对,三天……他才用了三天时间?” 凡尔纳摇摇头, “更少。” 法郎士一惊,随即醒悟过来, 是的,肯定比三天短。 因为这不是电报,而是从伦敦漂洋而来的信,加急也得一整天的时间。 这特么…… 陆时还是人吗!? 法郎士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说陆教授是‘快枪手’,甚至还保守了。‘超级快枪手’还差不多。” 作家们一旦有了思路,写起来确实快, 但像陆时这样的,属实少见。 庞加莱轻笑, “一般人,我会羡慕、会嫉妒,但是对陆教授我就没那种感觉。一是因为在文学方面,相差太大;二是因为陆教授太有魅力。这两点都让人嫉妒不起来。” 其余人点点头,都有同感。 帕西没有这帮作家多愁善感,提醒道:“各位,我们还是先读书吧?”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 “好。” 他们凑到了一起。 的名字叫《狩猎》, 铺垫并不长,很快就能读到女童卡拉诬告卢卡斯的部分。 在场的都是男人, 比之玛格丽塔,他们更能感同身受,也更后怕。 恶寒从心底升腾而起, 几人对视,随后不约而同地打个冷战,下意识往瓦斯加热器的方向靠近。 庞加莱脸色发青, “这……” 他看看几人, “你们……你们是怎么想的?” 因为陆时用的第一人称“我”,让他们都代入了,不约而同地去想该如何脱身, 结果,答案是: 不!可!能! 一般案件,控告他人是需要证据的。 但是,女童需要吗? 成年男性,尤其还是男教师,在这件事上反而成了弱势方, 所谓的“百口莫辩”,说的不就是这个状况? 罗兰低声道:“我没办法。” 其他人默默点头, 他们不自觉地又靠近了瓦斯加热器一点儿。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庞加莱院士?” 是刚才那个办事员。 庞加莱过去开门,说道:“不需要你拍电报了。回去休息吧。” 办事员点头, 临走时,下意识地瞄了眼房间内, “啧……” 他不由得咂舌。 巴黎的冬天明明挺宜人的,几个大男人用得着在瓦斯加热器边上扎堆烤火吗? 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庞加莱等办事员离开了,才回到其余人中间, “继续?” 他左右看看, “还是说,先缓缓?” 其实几人都想缓缓, 因为《狩猎》的开头实在劲爆,后面的内容肯定如同狂风骤雨,接连不断地高潮。 可已经开始读了,就由不得他们缓, 太精彩,一刻也等不了。 他们继续往后阅读。 卢卡斯被诬告, 为慎重起见,校长请来了修道院的修女进行“鉴定”,并帮助卡拉从阴影中“走出来”。 然而,因为成年人们的过度保护,让一切都变成了诱导。 谎言一传十、十传百,让卢卡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罪无可赦的全民公敌,所有小镇居民,包括卢卡斯的挚友,都开始对他唾弃、羞辱、暴力等方式进行审判, 更匪夷所思地,又有几个女童也像受到催眠一样,站出来指控卢卡斯。 …… “怎么会变成这样?” 罗兰无法理解。 庞加莱看他一眼,说道:“你还没孩子吧?” 罗兰尴尬, 他有一段失败的婚姻,结婚对象是一位千金小姐, 交际花爱上穷书生本是社交界的佳话,但好景不长,一介寒士的罗兰终究无法满足阔小姐出身的妻子的心意,两人最终离了婚。 离婚以后,罗兰的创作改变了方向,这才有了长篇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 他说:“我确实暂无子女。” 庞加莱叹气, “和幼童沟通,一不能诱导;二不能假设前提;三不能代入。” 罗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庞加莱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其中的教育学原理。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用那些方式和幼童沟通,圆明园都能是他们烧的、埃菲尔铁塔都能是他们造的。” 罗兰:“……” 他听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庞加莱叹气, “我可吃过这方面的苦。我堂弟雷蒙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跟我说学校的伙食很丰盛,我问他吃的什么,他说吃的屎。” “噗!” 其余人都笑喷了。 庞加莱继续道:“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于是问他,‘吃的哪个老师的屎?’结果,他还真就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了,甚至说是稀的,有股橘子味儿。” 这个例子可太有味道了。 众人全都错开视线,努力憋笑。 庞加莱说:“孩子就是这样。其实,我们仔细想想童年,也总是分不清幻想和现实,对吧?” 几人默默点头。 罗兰说:“所以,小孩子们不会撒谎……” 庞加莱不由得挑眉, “罗曼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罗兰摆摆手, “庞加莱先生听我说完。小孩子们确实不会撒谎,但是会乱讲。” 庞加莱都被整无语了。 旁边的帕西吐槽:“乱讲跟撒谎有任何的区别吗?” “好吧。” 罗兰摊手, “你说的对,帕西先生。这就是撒谎。我想表达的是,撒谎不见得出于恶意。” 对此,几人都是比较认同的。 就比如《狩猎》中的那几个孩子, 可能只是想显得特立独行; 或者是和卡拉感情好,姐妹遭受了什么,她们也要遭受什么; 再或者,她们觉得这样很酷; …… 可尽管没有恶意,恶行却是实打实的, 当然,也必定带来恶果, 只不过,恶果不由这几个说谎的孩子承担罢了。 几人继续阅读。 女童们的诬告并不只是影响了卢卡斯,他唯一的儿子也遭受了排挤。 好在,卡拉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向父母承认谎言, 卢卡斯得以洗刷冤屈。 他没有改变,还是那个好人,从不怨恨镇上的居民,甚至说谎的卡拉再次迷路时,他依然愿意施以援手。 在这种坚持不懈下,一切开始好转。 时间流逝, 在卢卡斯儿子的成人仪式上,他再度与友邻欢聚一堂。 …… 在这段描写中,陆时用了大量温馨、和睦的辞藻,让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 庞加莱等人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也站得里瓦斯加热器远了点儿,就好像书里的温暖通过文字也传递到了房间。 几人心里都有点儿庆幸, “还好~还好~” “好人还是应该有好报的嘛~陆教授写得真好。” “陆教授厉害啊。” …… 他们都很佩服陆时。 这部,代入感实在是太强了, 卢卡斯遭受那些冤屈时,他们不由得朝瓦斯加热器靠近; 冤屈被洗刷,他们又远离瓦斯加热器。 这便是代入感强的最好证明。 帕西说:“还有尾声吧?” 庞加莱点点头, “剩最后一页,肯定没什么变化了。我们赶紧读完,之后好给莫奈先生送去,还要给陆教授拍电报。” 他们开始阅读尾声。 卢卡斯又融入了小镇的生活, 有一天,他和几个朋友出去打猎,却突然有一支弩箭从他身侧飞过,命中旁边的树干。 庞加莱低声读出了的最后三句话: “ ‘我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他,站在高坡上。 站在阳光下。’ ” 几人又不约而同地往瓦斯加热器靠了靠。 “真特么艹蛋!” 不知是谁骂了一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