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内,气氛热闹非凡。 觥筹交错, 科学家们都在热切地交谈着,笑声和谈话声交织在一起。 偶有人想过来和陆时攀攀关系,但看到杜南和帕西,便识趣地对陆时点点头,混个脸熟之后离开。 帕西奉承道:“陆教授如此受欢迎,这就是我想请你的原因了。” 说得非常真诚,不似作伪。 陆时沉吟, 良久, “我没记错的话,议联的成员都是各国议员吧?而我的国家……” 清政府可是封建帝制,哪来的议员? 就算有,也轮不到陆时啊。 帕西多少有些惊讶, “陆教授,你之前就听过议联?” 议联的第一届大会在1889年6月29日,召开地点是巴黎,来自3个大洲、9个国家的96名议员参加了会议。 它的年龄比红十字会都要短。 陆时没在历史问题上纠缠,岔开话题道:“帕西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帕西“啊……”了一声,解释道:“是这样,议联确实由各国议会团组成,但机构除了大会、理事会、执行委员会,还有秘书处。” 陆时听懂了, 对方是想让自己进秘书处。 不要觉得有“秘书”二字就是端茶倒水的, 就像上市企业,“总裁助理”、“董事会秘书”这两个职位并非真的助理、秘书,反而是高管。 陆时诧异道:“秘书处的职位任命不应该由理事会定夺吗?” 言外之意, 帕西能说的算? 帕西微微有些尴尬, “啊……嗯……” 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旁边的杜南老怀大乐,吐槽道:“帕西先生,伱们这组织好意思叫‘各国议会争取仲裁与和平联盟’吗?在职位任命上,分明是你一言堂嘛~这很不‘议会’哦~” 帕西老脸一红,更尴尬了。 杜南继续逗弄他, “独裁。” 帕西争辩:“什么独裁?这叫便宜行事!” 这个反应又引得杜南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看这一桌是什么情况。 帕西无奈,不再说人事的问题, 他转向陆时, “陆教授,你愿意吗?” 陆时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比较特殊, 英国王室的座上宾、 美国总统的顾问、 法兰西学院的老朋友、 …… 帕西看上自己,正因为这些。 所以,陆时需要保持谨慎,不能轻易帮人站台。 他问道:“议联的主要职责是?” 帕西解释道:“议联,旨在通过各国议员团成员之间的个人接触并联合他们的行动,促进他们所属国家增强国际和平、合作的各项事宜。” 这话说得很绕, 也多亏了陆时的经验足,能听懂对方的法式英语。 他轻轻摸了摸下巴, “和平……” 帕西点头, “就在最近,大英不是结束了布尔战争吗?议联也是起到了作用的。” “噗!” 陆时当场笑喷。 他赶紧偏过头去,努力憋住,说:“抱歉,我……抱歉。” 一旁的杜南跟着说道:“帕西先生,‘英国结束布尔战争是因为议联’,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唉……” 帕西叹气,实在无言以对。 陆时看这老哥一眼, 之前,白厅有个传言,说是贝尔福首相看了《日本文明的天性》,决定将重点放在东亚,从而暂时收缩在非洲的战线, 这个传言都比帕西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有可信度。 至于议联到底起没起到效果…… 陆时觉得,很可能没有。 在布尔战争中,德国总参谋部向德兰士瓦和奥兰治派出了军事顾问, 瑞士、荷兰、法国等国也派出军事观察员前往南非。 面对英军借助铁路进行的大规模快速兵团调动,以及占压倒优势的大兵团正面作战,德国总参谋部加深了对“总体战”学说的信赖, 而瑞士则根据布尔人“全民皆兵”的思想,建立了自己独具一格的国防体系。 从这些实例看,国际上说不定希望大英能大打特打,打得越久越好, 一方面,可以在军事上偷师、针对; 一方面,可以制造国际舆论压力,打击大英威望。 帕西显然也知道这些, “唉……”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为了和平,总要试一试。” 陆时问:“帕西先生,你创建议联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和平?” 帕西摇头,又点头, “目的很多,但和平无疑是最重要、最梦寐以求的那个。” “难!”×2 杜南和陆时竟然异口同声。 两人互看一眼, “你先说。”×2 又一次异口同声。 陆时摆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杜南便不再谦让, 他捋着胡须,用有些低沉压抑的声音问道:“帕西先生,你上过战场吗?” 帕西摇头, “不,我从未上过战场。” 杜南说:“当年,我路过苏法利诺,正好遇上法国、萨丁尼亚联军和奥地利作战,双方死伤惨重。我看到那些伤兵乏人照顾、辗转致死,深深地感到震撼。因此,我组织了一支平民队伍,在近四万具尸体中抢救伤患,为受伤士兵给予基本医疗。” 他没有说,这些都是自费。 陆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打断。 杜南继续道:“那之后,我便考虑设立一个民间中立的救援组织,以便在战争发生时,能及时救助在战场上受伤的伤兵。” 这便是红十字会了。 帕西听得直摇头, “为何不一劳永逸呢?救治伤兵,远不如不出现伤兵。” 杜南摊手, “你以为我不想?要知道,你们国家的大作家雨果,甚至连皇帝拿破仑三世都赞同我。可是,依然阻止不了战争。” 帕西陷入沉默, 那封《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大部分法国人都读过, 巴黎的市民们义愤填膺, 但是,有什么用? 杜南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水,之后紧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他似乎是又想到了那些凄惨的景象,眼皮直跳。 帕西转向陆时, “陆教授,你的理由呢?” 陆时说:“帕西先生,你知道我是做历史研究的学者。你知道,‘各国增强国际和平、合作’这种情况,一般会出现在什么时期?” 帕西不解, “这个也有历史规律的吗?” 陆时点点头, “当然。对和平的构想与渴求,往往在战争之后最旺盛。换句话说,是战争促使人们寻求和平。” 帕西:??? 杜南:??? 两人都懵了。 他们面面相觑, 陆教授的观点也太荒谬了! 难道说,人类社会要长期处于弱肉强食的法则之下,强者能够任意压制和欺凌弱者、强国可以随意征服和附庸弱国? 杜南说道:“陆教授,你……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时早料到会如此, 他举例道:“1618~1648年,欧洲发生了规模空前巨大的三十年战争,它促成了奠定当下国际关系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建立。当然,还有1815年……” 1815年是拿破仑战争, 之后,维也纳体系诞生,推动了国际法的形成发展。 “呼~” 帕西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或许,历史就是这么反直觉吧。” 他又问陆时:“陆教授,你的意思是……” 陆时耸肩, “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出现一场‘停止所有战争的战争’。” 这个说法听着像褒义词, 可不知为何,杜南和帕西的后背都不由自主地冒冷汗, 汗珠粘在皮肤上,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 停止所有战争的战争? 如果按照陆时以战争催生和平的想法,那得是多大的规模? 又会有多少死伤? 不敢想! 帕西问道:“会有那一天吗?” 陆时看他一眼, 其实,“停止所有战争的战争”说的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在法德两国的索姆河战役中,仅5个月双方就伤亡了130万人,是任何一个欧洲列强都无法承受的战争代价。 之前没有哪个国家能想到,20世纪的战争会残酷到如此地步。 各国被吓坏了, 于是,国联随之诞生,尽量维护相对稳定和平的国际秩序,直到二战开打。 战争真的短暂地催生了和平, 世界就是这么荒诞。 陆时说道:“帕西先生,你问我会不会有那一天?我只能说,刚才,在大酒店的花园里,德国的威廉皇帝问了我一个问题,‘语言没有高低贵贱、浪漫粗鲁之分,那为什么说德语的人少?’” 这不是回答,却也是回答。 帕西和杜南都觉得陆时像一个神棍,正在跳大神, 毕竟没人能预言战争。 可是,他们又下意识地对陆时的话深信不疑。 但凡有点儿敏感度的人都能察觉, 现在的欧陆就像是火药桶,稍微来一丢丢火星,都会剧烈地爆炸。 帕西看着陆时, 眼前这个年轻的中国教授实在是太独特了。 他之前只是想聘请陆时,现在却产生了一股“拜师”的冲动。 他问:“陆教授,你是怎么想的?” 这话没头没尾, 陆时有些懵, “额……我是怎么想的?你问的是哪方面?” 帕西便具体地说道:“陆教授,你觉得议联应该如何改进?” 陆时满头黑线,  ̄□ ̄||, “帕西先生,你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又不是政客。” 结果,帕西没说话,一旁的杜南反而先开口了, “陆教授,你比政客懂得多,多得多!我对《是!首相》里的很多观点至今……啊……例如,四阶治国论,第一阶段,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陆时赶紧打断道:“别说了!影响不好!” 杜南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看吧?我没说错!你比政客还政客!” 这可不是什么好帽子。 陆时连连摆手, “政治戏剧的剧本,本质是剧本,不是政治。剑桥大学的詹姆斯教授写了那么多鬼故事,也没真见过鬼啊……” 杜南和帕西听得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阵, 帕西说:“陆教授啊,你腹有经纬,就简单聊一聊呗~” 说着,竟然开始放赖了, 直接把椅子搬到陆时的身边,不让陆时轻易离席。 “啊这……” 陆时一阵无语。 他实在没招,只好说:“坦白讲,以现在议联的情况,很难实现你说的目的,和平、合作……难如登天。” 帕西说:“是的,你和杜南先生刚才已经说过了。但原因呢?” 陆时苦笑, “不说别的,就说沙俄好了。人家有议会吗?” 俄国的议会发展历史比较悠久, 19世纪初,沙皇统治时期就有了国家委员会,但其成员是贵族和富商。 直到1917年,俄国才有真正的全民选举。 帕西对此也很挠头, “算……有吧?” 陆时遂道:“说人家有,那议联怎么没召集人家与会呢?” 帕西低声嘀咕:“可是民主……” 陆时摇摇头, “尽说些没用的。人家美国也有议会、日本也有议会,怎么不见议联邀请啊?” 帕西说:“日本还有天皇呢~至于美国……距离太远。” 陆时忍不住吐槽道:“你怎么不说大英还有英明神武、尊贵无比的国王陛下?据我所知,议联就是由你和英国下议院议员威廉·兰德尔·克里默先生联名发起成立的。” 民主什么的,都是幌子。 历史书上写得好, 20世纪初,资本主义国家向帝国主义过渡, 法国和大英同意搞什么议联,无非也是积累政治资本,以期瓜分世界、争夺全球霸权。 帕西想明白了, 议联如果真想玩得转,起到维护世界和平的作用,就得把俄、德、美、日,甚至大清、巴西都拉进来, 人越多,达成共识涉及的范围越广。 帕西低声道:“确实,光靠英、法是无法左右这么多强权的,而游离在议联之外的强权,无疑会对议联的权威和执行力形成巨大威胁。” 说着,他拿出小本子, 窸窸窣窣—— 记录的时候,纸张与笔尖摩擦,发出轻响。 陆时一个头两个大, 没想到对方真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葵花宝典》那样的绝世神功在记录。 这老哥,不会练着练着挥刀自宫吧? 帕西又问:“还有呢?” 完全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态度。 陆时低声道:“议联缺乏强制性的武装力量,只能采取经济和外交制裁。” 一旁的杜南附和, “这话我赞同,有些事不靠武力没法解决。但是……” 陆时“嗯”了一声, “我明白。现在的议联,不可能组建自己的军队。”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在当下的环境,议联这条路走不通。 但帕西并不气馁, “陆教授说,‘现在的议联’,那么,将来或许能行,对吧?在那场‘停止所有战争的战争’之后。” 陆时:“……” 事实上,一战之后还不行,得是二战。 但这话他不可能说, 否则真成跳大神的了。 见陆时不说话,帕西便当成了默认,又记了几笔之后问道:“还有吗?” 陆时知道,对方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他无奈地说:“议联要设置足够的事务机构,不然,对国际事务的处理反应缓慢,肯定什么也干不成。总不能每次到了需要处理争端的时候才临时成立一个调查委员会,那得多费事……” 帕西安静地记录, 在跟陆时聊过之后,他才意识到议联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或者说,他之前就意识到了,但那是隐约的感觉,没有被人逐条明明白白地点出来。 三人陷入沉默, “……” “……” “……” 他们这一张桌子,与餐厅内热闹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啪—— 帕西合上了笔记本, 但想了想,他又重新翻开,拟定一个标题—— 《初稿》。 随后在下面写下两行字: —— 拟稿人:陆时; 记录人:弗雷德里克·帕西。 —— 陆时说话说得太多,刚喝一口水润润嗓子, 看到这些字,他直接就喷了, “宪章?拟稿人?” 啪—— 帕西重新合上笔记本,说:“我这么写没有任何问题。陆教授,你就是未来的《议联宪章》初稿拟定者。作为社会活动家,若将来真的能建立这种国际和平组织,你便是当之无愧的创始人。” 陆时:“我……你……我没有……” 说都不会话了。 帕西继续道:“我坚信,这样的组织必然会有被建立的一天。” 说着,他拍拍陆时的肩膀, “陆教授,我明白你不愿意在议联中工作的原因,想来,你是觉得议联过于弱小、无力,只是大国的玩物,对吧?” 他默默叹口气, “我有时也会这么觉得。但是,陆教授,你还年轻,能看得更多、更长、更远。所以一定要保持希望。” 陆时:“……” 作为穿越者,怎么可能丧失希望? 他只是知道历史进程罢了。 但帕西不清楚陆时心中所想,继续自顾自地说:“从斯德哥尔摩回去之后,我便会努力向这个方向发展。” 他扬了扬笔记本, “陆教授,下次我再邀请你时,你一定不要推脱。” 陆时心态崩了, “帕西先生,有没有……不是……能不能……” 阿巴阿巴, 不知道说什么好。 帕西却是大笑着伸个懒腰, “世界,一定会记得这一天的。在1901年11月3日、在斯德哥尔摩,有一个伟大的设想诞生。你说是吧,创始人陆教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