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 这还是正德年间的第一回,今上在内阁阁老奏对之间直接将其人下狱,在此之前,哪怕是闹出再大的动静,也都要发酵几日,而且不管如何发酵,天子会渐渐怒消,随后为其寻个不错的去处。 哪像今日一般。 杨廷和不仅革了职,甚至连个庶民的身份都没捞到,直接蹲大狱去了! 于是乎侍从室谢丕、范玉昌,包括尤址都觉得皇帝铁定发了天大一般的火,所以他们纷纷放下手中事务,到皇帝面前跪下听旨,口中还不停地说着息怒息怒。 说得朱厚照都听烦了,“好了!莫要再讲了!” 杨廷和的那番话也确实令他生气,江南的那帮混蛋到头来竟成他逼得了,妈的,说到底是东也不行,西也不行,最好听了他们的话,缓行,哦不,停了清田令才是好的! 不成,朱厚照心中很坚定,不能受了这帮人忽悠。 土地兼并是王朝痼疾,他现在有这个条件能做一次,绝对不能放弃! 渐渐地,朱厚照气息平稳下来,监国的旨意他也得重新下了,并将目光放在了谢丕之上,“传旨。” 一声令下,所有人身子一凛。 “宁逆无君无父,勾结江南乱政的士绅举兵谋逆,罪无可赦!!朕将亲尊驾临,率大明锐卒,以破贼军。自朕离京之日起,由皇长子监国,大学士王鏊、吏部尚书王琼、侍从室侍从谢丕三人辅政。并宣成国公朱辅、定国公徐光祚、威宁伯王烜、大学士张璁、兵部尚书王璟、侍从室侍从范玉昌,随行侍驾!” 随驾的还好,几个勋贵和张璁等人原本就是确定的。 只不过辅政之人和先前有所不同。 谢丕这些年在朝中位是不高,但权力不轻,毕竟是最接近皇帝的人之一。 也就是不出京办事,但凡出去,是个人都得卖他面子。 而且谢丕乃谢迁之子,算是清流二代,家学渊源,很注重个人品德修养,几乎不做很嚣张或是很冒头的事情。 反正就是皇帝说什么,他就完成,在朝堂上存在感不是那么高的。 此番忽然辅政,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臣子们也在想,皇帝突然有这样的考虑,这是有何用意? 另外一边,杨廷和已经被侍卫带了下去,红色的锦绣官袍脱掉,换上带着‘囚’字的灰色麻衣,十一月底的京师天气已经很是严寒了,突然如此,冻得这老家伙直哆嗦。 好在他到底算是阁老那样的人物,而且名望也高,朝中不少人愿意照顾他,所以苦熬一两个晚上,取暖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刑部天牢不见天日,杨廷和被关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然失神,他宦海浮沉多年,被下狱还是头一回。 刚进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还有气,同时心里也想着自己只是暂时惹皇上生气,但皇上知道他的心志不坏,因而估计等这阵风头过去也就好了。 另外他心中并不后悔,为人臣者,本身就是要敢言直谏。 第一个晚上,无眠。 一夜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没什么人理他,他仍然是当初的想法。 而后又想到苦难打熬的就是人的心志,所以于狱中端正坐好,不管如何,他都是正气凛然的汉子! 第二天过去,睡了一会儿,但一觉睡醒,不知过去多久时间,一下便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不觉得时间在流逝,之后就是不知过去多久。 直到有一天,大锁打开,门前忽然站了两个人。 “爹!” 竟是他的儿子,杨慎。 杨慎啪一下给他跪下,“爹,你受苦了!” “痴儿。” 纵使是杨廷和,落难之时看到儿子也是面有动容的。 而杨慎边上站着的乃是王鏊,皇帝倒没有过分苛责,说他们不准探望。多年的同僚情谊,见一面还是应当的。 杨廷和却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王鏊,只能干干的叫了一声,“王阁老。” “介夫还是不要多礼。” 说着他招招手,外面两个青衣小厮各捧了许多书,王鏊说:“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老夫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美酒佳肴,想必这才是你需要的。” 杨廷和鼻头一酸,为难之时见真情,“多谢,王阁老。” “介夫,你且在里面熬上几日,陛下是一时之气,等时机合适,我便向皇上说几句软话,总归是将你放出来再说。” “皇上……”杨廷和眉宇之中有黯然之色。 “皇上已经离京七日了。” “七天了?竟有这么久?!” “恩!” 杨廷和心中一惊,他其实有些不好的预感,“皇上勤政好学,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从未有七日不召见臣子的……” 说是臣子,其实是他自己。 这些年来,除非他有事离京,否则确实没有和皇帝有相隔七日不曾见面的。 皇帝,该不会真的将他忘记了吧…… …… …… 朱厚照率领的大军是从陆路出发,天气冷,原本是不适合打仗的,好在棉衣本身也是作为军备物资提前备着的,每个士兵都有御寒衣物穿在身上,倒也还好。 这个年代的人,本身承受痛苦的能力就大大好过朱厚照所知道的前世,所以没什么大的问题。 只不过行军速度缓慢,朱厚照反复催促,才从每日三四十里,提高到了八十里左右。 正常来说,大军的行进速度都慢,但那主要受两点影响,一个是运粮队,粮草太过重要,所以军队行军速度实际上受他们限制。然而此次朝廷出兵,是沿途补给,所以不存在这个问题。 第二个因素是为了安全。 因为古代士兵赶路是不着甲的,那玩意儿一套几十斤重,穿在身上走路,地方没到,人先累瘫了。 可不穿甲,就会很害怕遇到敌军。 所以一般大军都是天亮之前出发,走上几个时辰,赶紧又要在天黑之前安营扎寨,构筑防御工事。 这样小心翼翼的,当然就走不了多远。 但这次同样没这个问题。 难不成还能在自己境内被什么人袭击? 所以这几天赶路下来,朱厚照已经走了四百多里,很多,但实际才刚刚走出保定府…… 不过也属正常了,从京师到南昌有2800里,路上原本就是要35到40天的时间。 这会带来一个尴尬的局面,就是他可能还没到,周尚文已经料理干净了。 但朱厚照心中已经想过了,这没什么问题,他不会像历史上的正德帝一样胡来,只要赢了,该赏则赏,而且他不仅是奔着宁王去的。 他要带着周尚文,然后再率领六万精锐兵马在江南走一遍。 就这么点人,就这么点地,看看到底能不能理清楚,是哪些人理不清楚。 出了京,带着军队,朱厚照自然换了军装,结发髻于顶,露出宽阔的大脑门,身上穿红色锦缎长袍,长袍的袖口和领口都是用金线精心绣制,腰间则是束着宽大的玉带,玉带之上有龙形,极为贵气。 如果是战时,他还有锁子甲,还要头戴盔帽子,作为平日里练过的皇帝,这些对他而言都已经是习惯了的。 而且连续骑马也一样不是难事。 就这样,时隔多年,终于又有大明天子领军了。 在他的身后一侧是成国公、定国公等武将,另一侧是张骢、范玉昌等文臣。 这没甚特别,只是威宁伯边上多了个女扮男装的玉面之人,此次行军,说不得还会用上她,所以也一并出来了。 行出一片枯树林,正巧是一片空地,朱厚照命大军停下,一方面是要进食,另一方面他在这里还不断接收着消息。 这个时候的沙盘也只是简易的地图。 朱厚照一个招手,下面人就明白,赶紧把东西给准备了起来,诸臣子则围绕着他一起靠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刚刚斥候递来的军报,上手指了起来,“宁逆于十一月二十六日正式杀官造反,迄今为止,已有江西布政使、南昌知府等官遭其毒手,江西巡抚郑瑜早有准备,而且和宁逆早就反目成仇,不相往来,事发之时历经一番苦战后逃出城去。 二十八日,靖虏侯接报,南昌有变。 十二月二日,他这一部驻扎各府的士兵全数到齐,于是整军出发,同日大明海军从宁波解缆启航。今天已经七日,周尚文或许已到了宣城……” 镇江与宣城相隔四百里,而且进入那里之后就是丘陵地带,不像北方这么好走了。所以到没到宣城还真不好说。 “这是朝廷一方。宁逆一方,他在三五日间拿下南昌以后随即便抢夺了很多船只,看样子这是要破九江了。九江之后则是克安庆、下南京。心思倒是简单。” 目前的战报还没到那一步。 不过看这个样子,是错不了的。 “南京是留都,南京既下,江南即告急,这样他的声势就大了。其次,江南不少士绅与其媾和,他想快速的攻下南京也是迎合这部分人。而且,南京还有他们最恨的人。” 刘瑾。 杀了刘瑾,他们必定会士气旺盛一段时间。 因而从多个方面看,南京都是他的上佳选择之一。 不过周尚文一部走陆路直奔南昌,并未在水上准备迎击他,这主要是因为大明已经有海军了,没有必要。 倒不是说船不够。 而且周尚文的部队本就是陆上士兵,不必跟着敌人的脚步走,忽然换到水上。 “这不是什么难解之局,依朕所见,靖虏侯这里,令其继续保持行军速度,威慑南昌,就算路遇几个投敌的小城,也有火炮这等攻城利器。海军一部加紧行军,尽快抵达南京。若是赶不及也没关系,南京本身也有守卫,那是雄城,想来不是三两日内能攻克的。你们以为如何?” 成国公沉吟两声,随后说:“陛下圣明!” 朱厚照:“……”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他们就是了,就是带在身边给勋贵刷个存在感。 “那便这样吧。喔,对了,问问郑瑜的情况,看看他人在哪儿。” 回想起来,历史上的宁王之乱,是王守仁平定的,当时他是汀赣巡抚,就是江西南部一代的巡抚,听闻宁王叛乱,他便纠集了一些兵马勤王,然后直接掏了宁王的南昌老巢。 宁王本来要打南京,一听说老巢被端,那是赶紧回救。这里要注意,古代士兵作战可不是咱意志坚强的红军哪怕打剩一人都能成军。 旧时代的军队差得远了,宁王带出来的人,大部分家小都在后方,包括宁王自己全家都是的,所以如果后路被抄却不能回救,部队必定散伙。 于是南昌被克四日后,在南昌东北一个叫黄家渡的这个地方,他与王守仁军相遇,然后被杀得大败。 自然的,他当皇上这事儿也就歇菜了。 所以朱厚照不管他在江面上怎么折腾,就是让周尚文奔着他的老巢去,在兵法上,这叫攻其必救。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方就变得主动了,而不会跟着叛军的节奏跑。 至于说要找郑瑜,那是因为朱厚照想到这一世的宁王看形势不对,或许有可能不出南昌,选择固守,到那时郑瑜或许会有办法。 其实固守也是个死,而且死的更快。 因为造反这事儿的风险太大了,你怎么才能让部众死心塌地的跟着你?那就是三句话,胜利,胜利,胜利! 一直打胜仗,士气才能保持。 一旦像乌龟一样憋在里面,呵,都不必外面人做什么,等着自己人收你的人头吧。 所以宁王仍然有进军南京的可能。 反正不管他怎么做,朱厚照都有应对之法。 用饭之后,再赶路半日,至傍晚,又有山东巡抚刘健来奏本,估计是为送粮而来。 与此同时,威宁伯身边那女扮男装的女子也进得他的营帐,而且较为熟练的去淘了热毛巾给他擦拭。 姑娘家的穿着男装有一种别样的韵味,朱厚照还多看了几眼。 王芷倒也不避他,而是走近了说道,“皇上,白日里臣妾不好讲。臣妾以为皇上不必以江西为目标地。” “什么意思?” “此番朝廷反应很及时,臣妾觉得宁逆这形势,撑不住太久,或许皇上大军未至,叛军便已被拿下了。” 朱厚照略有诧异,他是有先知,但这姑娘可没有,“所以呢?” “皇上应已江南为目标地。” “喔?怎么讲?” “南昌是宁逆所必救,江南则是在逃的士绅所必救。” 朱厚照眉毛一挑,“继续说下去。” “所谓用兵之道,在臣妾看来就是想方设法分化、弱化敌人。宁逆与江南士绅是无奈而合,这些人到了他的帐下,心心念念的仍是江南,可南昌也有威胁,于是两方人马之间必然出现分歧。叛军本就弱小,一旦不能心合一处,必败无疑。” “哈哈哈,你还真是朕的女诸葛。” “臣妾不过效法皇上,高明也高明不过皇上的。” 朱厚照听得心头痒痒,不过大事当前,不能乱搞,他想了想点头说,“好!那咱们就杀向江南,他要是躲在南昌城里,那就把那群江南士绅急死,如此情势下,大概是会自乱阵脚了。他要是出了南昌城,朕就让他有家不能回!” 周尚文所率领的也是大明精锐步卒,城外野战,可以把叛军部队里的地痞流氓打成模范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