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这样的梦境。 梦里被看不清面目的人追杀,你奋力向前奔跑着,跑着跑着,忽觉身子一轻,竟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在天上飞了起来。 顾妙妃眼下便是这般玄妙的感受,巽风符在她身上生效,她先是飞快地跑了一步、两步、三步…… 之后便越来越快,整个人轻得好像快要飞了起来。 风从鬓边争相恐后地掠过,又好似充斥了整个胸腔。 顾妙妃从小到大便养在顾宅,虽然顾锡教女开明,并不如何拘束她的性子。但她还是从未感到过像此刻一般轻盈而自由,不由怔然失神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身后便有鬼物追击而至,鬼物愤怒地咆哮着,喷吐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顾妙妃下意识伸出手想挡,她腕上的金手镯荡过一阵熠熠的金光,滴水不漏地将这一股股黑烟尽数吞吃了下去。 顾妙妃惊魂未定,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回头看,咬着牙继续朝前跑。 若说顾妙妃此刻是喜忧参半。 慕朝游的感受十分不美妙了。 这些鬼物觉察到顾妙妃的逃跑,分出了一小半的人手去追,让她的压力为之一轻。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此刻就能掉以轻心了。 在鬼物的包围之下,慕朝游一步一退,直到脊背碰地撞上一张桌案。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扫了一眼。 杯盏零落,餐盘狼藉。那盘子里原本盛放着的鲜果佳肴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慕朝游愣了一下,眼睛都瞪大了点儿。饶是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战火纷飞,人皆相食的残酷,但这个宛如cult片一般的场景对她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人肠人腿人胳膊血淋淋地摆满了一桌,新鲜度还叫人不敢恭维,不断有惨白的蛆虫挣扎着从腐肉上掉下来。 还有这盘人眼珠,她明明记得之前还是盘葡萄来着。 强忍着一股恶寒,慕朝游强令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面前这一堆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生物身上。 食尸鬼张着血盆大口,口中扭动着的肉藤合成一股,朝她狠狠甩了过来!慕朝游眼疾手快地飞出一张符箓,化成一柄金色的气剑,直插入那食尸鬼口中。 食尸鬼发出一声极其惨厉的尖叫,口中的肉藤化成立刻化成一股无形的黑烟,如沸热汤,挣扎欲散。 与此同时,那伏尸鬼也朝她发动了攻击。 一眨眼的功夫,慕朝游四面八方便被鬼物给团团围住,她额角渗出汗来,双手几乎快翻卷成了麻花。 鬼物人多势众,她所携带的符箓不过杯水车薪,若单论剑术,她也只不过和王道容学了些笨拙的三脚猫功夫。 慕朝游一咬牙,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强杀了离她最近的一只鬼物。 这些鬼物许是为同伴的惨死所震,谨慎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第二只鬼物和第三只鬼物才一齐冲了上来。 这些鬼物化鬼已久,略通灵智,极为狡诈,一击即走,旨在消磨她的灵气,并不恋战。 待她稍露疲态,便又如野狗扑食般一拥而上。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慕朝游不敢放松,汗水滴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她轻轻阖了一下眼,强撑着一口气,唇瓣上下快速开合,“丹天火云,威震乾坤。上摄妖炁,下斩邪氛。飞电烁烁,扬风无停。通真变化,朝谒帝君。急急如律令。” 离她最近的那只鬼物因为伤重,逃跑不及,被电光当头笼罩,一声惨叫之后便作了飞火。 这是第三只。 而此时,她不论灵气还是体力都已近强弩之末。 这些鬼物看出来了她的虚弱,纠集了一波更为猛烈的进攻,一齐包抄了上来。 慕朝游飞出最后一张符箓,堪堪挡住身前的攻击,背后空门大开。 鬓角的发丝被一阵细小的微风吹起。 不好。 她心里咯噔一声,回身再挡却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沛然巨力如惊涛拍岸一般拍上了她的背心!她整个人也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十几米之远。 这一击撞得慕朝游眼冒金星,头晕恶心。她挣扎着刚爬起来,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不知哪一只鬼物的鬼爪在她腿上挠了一道,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皮肉外卷,哗啦啦流了一地的血。 另一只鬼物趁势而上,一击咬住她的胳膊,其力重若千钧,慕朝游根本来不及呼痛,飞快地从袖中掣出一柄小刀,反手狠狠扎进了那鬼物眼眶里。 这小刀桃木为柄,也曾加持符箓。 鬼物吃痛,倒退几步,松开她。 慕朝游的手在打战,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一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警惕地将一双眼打量着周围的鬼物,杏眼里射出凶狠的光。 她想要站起来,但地上都是她的血,太滑了。小腿又一抽一抽的疼,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的起来。 所幸有刚刚那一只的前车之鉴,这些鬼物为其威所摄,竟短暂地安静下来,无人再敢上前。 毕竟谁知道这人被逼到尽头是不是还能再爆发出一波潜力呢? 慕朝游本人却没有它们想的那么强大。 她抿紧了唇瓣,手在发抖,几乎无法克制生死关头那骤然涌生出的畏惧与绝望。 内心的沮丧与心灰意冷实乃用语言表述一二。 她知道她扛不住第二波攻击了。 软弱的念头来临得如此迅速。 在和鬼物的对峙中,慕朝游忽然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又想,我错了。 我不该逞强一个人断后的。 见她迟迟没有再发动攻击,终于有一只食尸鬼按捺不住,后腿发力,一跃而起。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类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慕朝游还想要反抗,但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了。它不过轻轻一扑,就将她按倒在了地上。 鬼爪尖利,如两把铁钩子,深深勾进了她的肩膀。其他鬼物知晓眼前这个人类终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食尸鬼蹲伏在她的身上,死人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口中流着涎水的肉藤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慕朝游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强忍着软弱的泣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巍巍地提起小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她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 鬼物喜食人肉,更不会顾忌猎物是死是活。与其被活生生吞吃入腹,她宁愿死在自己手上。 她之前想得是很决绝的,很大义凛然,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可当死亡的阴影真正将她笼罩,她还是忍不住软弱的泪水。 眼泪从她单薄的眼皮下淌了出来。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要是王道容能来救她就好了。 快了吧。 或许快了。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只能感受到肉藤拂在自己脸上那湿漉漉的黏腻恶心的触感。 四周安静得可怕,腥臭的阴风在呼呼地吹着,又像是从她如空谷般迷惘的心中吹出的。 可是这些鬼物怎么迟迟还未动手呢? 她不禁困惑地又睁开眼。 只见那食尸鬼正蹲伏在她的身上,两只腐烂脱窗的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从食尸鬼那张烂肉一般的脸上,她竟然微妙地看出来了点儿“痴迷”的神色。 慕朝游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是神仙血! 感谢天感谢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感谢过她这一腔神仙血。她流了太多血,周围的鬼物也渐渐被神仙血迷晕了心智,有几只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舐了起来。 慕朝游的心里九曲十八弯一般地转过十多个念头,但实际上,这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这一瞬之间。勇气与软弱的较量是很快的。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有了勇气,只这一瞬间,慕朝游便觉得自己心里忽然发出了一股野蛮的狠劲儿。 她将牙一咬,稍微振奋了点儿心神,悄然握紧了手上那柄小刀。 她想,能坚持一刻是一刻。 就算今天是真的走不出去了,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就算,就算是死,至少也得拉几个畜生与她陪葬。 那食尸鬼沉迷于神仙血的芬芳,竟一时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电光火石间,慕朝游猛地抬起手朝着它心口扎了进去! 就像是切一块豆腐一样,刀锋是“滑”进那堆烂肉里的,那食尸鬼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化为了一阵黑烟消散在半空。 就这么轻易? 慕朝游怔怔地看了眼手中的小刀。 食尸鬼的惨死猛然惊醒了四周的鬼物,促使它们从神仙血的诱惑中回过神来。 那就战吧。 慕朝游跌坐在地上,面色审慎地握紧了一把有些可笑的小刀。 可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跟这些东西不死不休之际,忽然,一阵熟悉的白雾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手不由一松,整个人一呆。 心想果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她就刚刚就一直纳闷那只魇鬼到底去了何处,没想到竟在这里等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快将她包围,举目所望,唯余她一人。 但慕朝游心里清楚,危机正潜伏在雾后,雾后鬼影幢幢,敌明我暗,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作战环境了。 她一颗心不禁又坠入冰窖,凉透了。 她原本清明的思绪在白雾的影响下开始变得迟滞,眼前也渐渐浮现出群魔乱舞的幻象。 一时是王道容,一时又是地狱中的熊熊烈火,狞笑跳跃的青色赤色厉鬼。 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一道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悠扬笛音,忽然直插入雾气之中。 笛音清扬宛转,像是一只翱翔在林间的庞大凤鸟,月照松间,流水潺潺,凤鸟高低飞舞,偶尔停落下来啜饮着山间的清泉,绮丽的尾羽划过林梢,它口中发出温柔的喁喁低语,不慌不忙,平静从容地牵引着她紊乱的神志一点点重归清明。 所过之处,大有令黄泉重为琼霄绛阙的意思。 一簇火苗亮起,烧穿了浓郁的雾气。 一时之间,风雷齐动,炁冲云阵,声震雷庭。 雷光绞碎了鬼物的同时白雾,露出来人的真面目。 白衣的少年道子横笛站在她身前,正垂着眼呜呜地吹奏着,他乌发如漆,眉眼冷清,如林下落了疏薄殘雪的梅花。 见妖氛一空,王道容将笛子转收入衣袖,淡静的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 再次见到王道容,慕朝游有点儿发怔,那把小刀还被她紧紧握在手上。 眼前的少年还是这么高洁芳润,白衣如雪,旷远优雅,好像永远衣不染尘,手不沾血。 四目相对间,少年眼底的冷淡略略散去了。他默默不言,朝她略一颔首。 王道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朝游。 她流了很多血,一双眉眼却亮得吓人,浑身上下犹如一只警惕到极点的幼兽,那股逞凶斗狠般的杀意还没从她身上完全散去。 心头如湖水生波,微不可察地荡开一阵异样的情绪。 他不由安静地多看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说,“抱歉,朝游。我来晚了。” “是容之过。” 慕朝游:“……”挺好的。 精疲力竭之余,她甚至还有余力在心里吐槽:怎么不再来晚一点,所幸还能吃上她的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