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太仓郡 18 竹林与青杏(六)
甲板上聚集着惊恐的客人。很多人都是半夜听到响动,从床上爬起来,衣衫不整,脚上连鞋也没穿,大家挤在一处,像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羊羔。 慕瑶的白衣在空中飘飞,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出来,高高举起,指尖生出一点光亮,仔细看去,她是在支撑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结界。这个结界内的人太多,因此结界的边缘才淡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快,大家站在我身后!” 满江都是星星点点的黑气,总是在暗中出动的水鬼竟然倾巢而出,堂而皇之地发动了总攻。 船身剧烈摇晃起来,牢固的大船被白蚁似的水鬼们暗中腐蚀掉了,在水鬼彼起彼伏冲撞中,发出了凄惨喑哑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在水中分崩离析。 “大船怎么了……”人群中传出了孩童清脆的哭声,“呜呜……大船是不是要沉了……”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死死瞪着他:“小崽子,别胡说,真晦气!” “哇……”孩子一下子哭了,哭声搅乱人心,引得一片哗然。 “哭,再哭,老子弄死你!” “娘!” “你,你要做什么……我们孤儿寡母的,你别乱来……”母亲将孩子护在怀里,不住地往后退着。 人群中有阻拦的,有大声咒骂的声音,混杂着哀哀的哭声,一时间乱作一团。 慕瑶不住地回头看着,神色凝重,大喊道:“不要吵了,船不会沉……” “啊!” 像是在故意同她作对似的,船身猛地倾斜下去,猝不及防的人们像是一盘沙,流动到一个角落,尖叫声和哭声顿时高起一浪。 “都扶好船身!”慕瑶加固了手上的结界,外面的水鬼仍然企图趁乱攻入。被妖怪吓呆的人们自顾不暇,乱作一团: “你踩我做什么?” “兄台不讲道理,我几时碰过你?” “别吵了!都活不了了!”妇女尖利的嗓音穿透耳膜,带着浓重的哀怨。 人群一时间猛地寂静,随后开始浮现出了咒骂和低低的哭声。 船身所有的木板咯吱咯吱响动,木构的衔接处被牵拉出一个豁口,大部分构建都松动了,在冲撞之下产生了裂隙。 慕瑶一人独木难支,咬了咬牙,两脚离地,浮在了空中,她手指飞快翻动,一张符纸祭了出去,瞬间便打倒了一大片水鬼,黑水迸溅,森白的骨头掉落了一地。 人群骚动起来: “快看她的符,慕家人……” “有救了——” 妙妙跑出来,远远看见柳拂衣朝这边来,急忙扑上去:“柳大哥——” “妙妙!”拂衣抱着一个男孩儿,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太太,迅速到了她身边,“没事吧?” “我没事,我们快去找慕姐姐!” 柳拂衣扬了扬下巴,“瑶儿就在那边救人,我们现在去同她汇合。” 妙妙接过柳拂衣怀里的孩子,用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跟着他往甲板上跑,心想:慕声的担心完全多余嘛,这两个人本事强悍,配合默契,怎么可能被困得住? 倒是他一个人留在黑漆漆的裂隙旁边,好像更危险吧…… 黑云已经将船舱的顶棚穿出个洞,露出黑峻峻的天幕,明朗的月光被乌云遮挡,方圆数里江面,都被浓重的妖气掩盖。 慕声的黑发和衣袍被邪风鼓动,面前的黑雾团团聚起,隐约可以见到半个人形。 “就是你吗?”黑影的嗓音阴柔,像是个女人。 “怎么,打死了公的,母的带着一家老小来寻仇了?”他微微垂下眼,仔细地看着手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这样的柔软,有一瞬间冲淡了周身嚣张的杀意。 “哼……”尖利的嗓音带着四周的气波震颤,仿佛有人在用指甲刮擦地面,“小东西,真嚣张。” “你的修炼不过关。”慕声慢慢地褪下腕上的收妖柄,歪头望着她,似乎是真的好奇,“你就不怕,今天你们水鬼一脉,就此灭绝了?” 黑云涌动,显出个细腰阔胯的人形:“听闻慕家家主是个女的,你又是谁?” “我叫慕声,家主是我姐姐慕瑶。”慕声微微一笑,宛如春花明媚,“可惜,对付你们这种杂碎,犯不着我阿姐出手,我就够了。” “慕声……”那个声音念了一遍,低低笑起来,“名不见经传。但能一击杀死鬼王的少年,又岂是池中之物?你这么多年隐而不发,为了什么?” 慕声不接她的话头:“倘若你那短命鬼丈夫不打我阿姐的主意,他还可以长长久久地当他的鬼王。” 他手中的收妖柄登时飞出,宛如劈开天幕的一道闪电,“敢对我阿姐不敬的人,唯有死。” “你懂什么!”那个声音骤然尖利起来,她极速后撤,如同一道蒸汽冲上了天空,断裂的船身左右摇晃,“他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又是一个觊觎慕瑶躯体的妖。 那样一具躯壳,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纯洁……就像是山巅冰雪,可以包容所有的灵魂,无论是善良还是邪恶,都可长存…… 收妖柄猛地撞击在她腰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黑水喷溅,几块骨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我说过了,修炼不精,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慕声嘴角一抹残忍的笑意,收妖柄在空中迅速来去,宛如玩弄着猎物的猫儿。 “我一介垂死之人,生无可恋,不惧神形俱灭……”她的声音阴森森的,在他头顶响起来。 桀桀怪笑来来回回,似乎是摆脱不了的梦魇,“更可怜的是你,慕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捉妖捉得快活,可还记得你地下的娘吗?” “你说什么?”慕声的脸色骤变,咬紧牙关,浑身戾气暴涨,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那团黑影,上翘的眼尾发红,如同沁在血中。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小笙儿,你说我们是杂碎,背弃你可怜的娘,转投了捉妖世家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水……漏水了!” 狂风大作,发出“呜呜”的轰鸣,江上波涛滚滚,黑云宛如浓墨连绵不散,慕瑶高高举起手臂,宛如暗夜中举起火炬的自由女神。 慕瑶放出的收妖柄在空中飞来飞去,越来越多的骨架堆叠起来,葬身于结界之外。 慕家家主的威力,可以一人之力阻挡万千只水鬼的同时攻击,却难以阻挡脆弱的客船的自然分裂。 船已半倾,无数细小的裂隙张开,江水涌上来,没过了众人的脚踝,船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正在一点一点下沉。 客人们七手八脚地想要往高处攀援,却在水中不断打滑,扑倒在水泊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此刻的宛江是冷色调的,如霜月色照得每个人脸色铁青,仿佛地狱里的小鬼,写满了恐惧和绝望。 “咯吱——”船身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慕瑶登时变了脸色,一道天堑般的裂痕猛地出现,客船从中间断成两截,翘起来的那部分沿着裂隙慢慢落下来,眼看就要砸进江水里。 “啊!”被困在断船那一头的人们抱成一团,一阵尖叫和哭喊,骤然炸开。 慕瑶手臂一伸,披帛如白虹般展开,跨过了天际,她以自己的披帛牵住了那半截船,贝齿紧咬,手臂颤抖,竟然极其缓慢地将其拉了回来。 咯吱吱吱—— 那白练被倾注了所有的力量,绷到了极致,慕瑶的脸色也苍白到了极致。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下来,她努力调整气息,尽量周转着几乎用尽的力量。 “她坚持不了多久了!”人群中横出一个声音,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他左顾右盼,惶恐地大喊,“必须爬过去,否则等这白练断了,就没救了!”他说着,抢先一把抓住了慕瑶的披帛。 “不要,不要……”慕瑶大惊失色,唇边已经溢出鲜血来,“别过来!” 那大汉抓着披帛,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其他人宛如无头苍蝇,一窝蜂地往过挤,不再理会慕瑶一声高过一声的警告。 “别拉,我坚持不住了!”慕瑶发出一声悲鸣,一口鲜血迸出,结界猛地破碎了,与此同时,“嗡”地一下,那白练霎时绷断了,那半截船带着船上人巨大的尖叫声,宛如被巨兽张口吞噬,一下子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 水面上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气泡。 剩余的半截船身也在倾覆,江水倒灌,已经淹没了小腿。 慕瑶脸色苍白地坐在水泊中,难以置信地瞪着空荡荡的江水,腰却被人一把搂住,那爬过来的大汉从背后死死抱住她:“慕姑娘,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脱了力的慕瑶被他拖着,在船上慢慢下沉。 “咻!”一道金光迸出,天幕上出现了流星般的一道金黄,停下来的时候,能看出是一座九层塔,光芒所到之处,水鬼仿佛被扔进油锅里的一滴水,刹那间便化作飞灰。 那大汉侧面挨了重重一脚,稍一松手,失足跌进江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救命啊!我不想死,唔……” 慕瑶的手被拉住,用力一带便到了柳拂衣怀里。 他的脸色格外难看:“瑶儿!” 慕瑶却回头看着那拼命拍水的大汉:“他——” “慕姐姐,这人刚才差点害死你!”妙妙旁观许久,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不,救人……”她在柳拂衣怀里挣扎,柳拂衣虽然平素温和,但也是个有脾气的,此时此刻箍紧了慕瑶,咬牙不应。 妙妙眼看船将倾覆,两个人又争执起来,急忙搬起地上一根折断的桅杆,咬牙扔进了水里:“行了,慕姐姐别乱动,我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