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噼噼啪啪越来越响,她抬头望了望窗口,白色窗纱外是正在由暮入夜的烟灰色世界,一切都那么暖昧混沌,透明的雨徒劳无功的妄图洗刷一个清明。 今天秋天的雨,半点不秋天。 旁边小几上的手机忽然响铃,肖文静一手捧着碗,一手够过去拿。 拿起的一瞬间,铃声止歇。 陌生的号码,或者是打错了。 肖文静放下手机,坐回去继续吃面。 十分钟后,她正在收拾泡面碗,铃声又响。 这次只响了半声,她偏头看去,铃声立止。 肖文静顿了下,没有理会,把一堆垃圾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再洗了手,想想没其他事,干脆开了热水器,早点洗浴。 半小时后从浴室出来,裹着浴巾,还没走到卧室门前,又听到铃声。 她的手机铃是自带的马林巴琴,两个节拍后,又归于无声。 她过去拿手机看,仍是那个号码,整整十个未接电话。 是恶作剧……还是……肖文静转过身,她站在偌大的客厅中央,莫名的有所感应,转过身,朝向阳台。 阳台的落地窗半敞,白色的窗纱飘舞。 她穿过落地窗,走上阳台,手撑住冰凉的镶嵌浅绿色瓷砖的台沿,微微颤抖了下,探头望出去。 对街一根电线杆旁蹲着一个人,雨水哗哗地击打在他身上,湿透衣衫,他冷得蜷缩起身体,黑色的头颅低垂,一动不动凝视手中的物事。 一支手机。 肖文静在阳台上望见这个男人,忽然想起一句经典台词―― 他好像一条狗哦。 顾遴再一次摁出号码。 他觉得很冷,雨打在身上很疼。 他泛出一个苦笑,盯着手机屏上一闪一闪的呼叫标志,他忽然不想再挂断,他想她接起来,他可以不说话,听她的声音。 肖文静的声音,他努力回想,似乎没有什么特色,不好听也不难听,但他就是想听。 电话通了。 他屏息等待着,雨在身外哗哗的下。 那头没人说话。 他等了良久,忍不住道:“喂。”得不到回应,一迭声叫起来:“喂喂喂,有没人听――” 低垂的视线突然凝结在一道长长的黑影上。 地面的积水在反光,那道影子浮在水面上,水波轻轻闪动,潋滟的光,晃动的影。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声音。 “喂。” 他微阖上眼,深深吸气,轻轻呼气。 “……是我。” “嗯……有事吗?” 淡淡的询问,平静的嗓音,不管他再如何聚精会神,仍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闭合的眼里突然出现一幅画面:封闭的体育馆,晕黄的灯光,倚靠在门上,半身笼罩着光影的少女。 他还记得她仰头看他,那般清明目光。 为什么身陷那般处境,她却能保有一双看到光明的眼? 他无意识地问,等到听见略哑的男声在雨声间隙处响起,才醒觉自己真的问了出来。 劈头盖脸打下的雨突然停止,电话里那人在问:“什么‘为什么’?” 抬起头,头上是一把巨大的伞,简直像一个小亭子。他突然有一种幻觉,他和她是两个萍水相逢的剑客,累了倦了受了伤,凑巧选了同一处小亭歇脚。他们互相戒备,却又互相疗伤,互为取暖……并肩面对亭外整个风波险恶的诡谲江湖…… 果然是武侠小说看太多啊……他在心底嘲笑自己,视线下移,看着那少女被手机莹光照亮的脸,握住伞柄的单手在微微颤抖,再向下移――他眉头紧紧皱起。 “为什么――不穿鞋?!” 两只白生生的脚踩在雨地里,溅满水和泥沙,显得可怜兮兮。 “笨蛋!”他大声的骂,挺身而起,一下把她横抱起来。 肖文静低呼一声,差点没把手机脱手甩出,忙用另一只手抓住,却忘了伞。 巨大的伞“轰”一声摔到身后,伞面朝下,雨水仿佛攻破坚固堡垒的强盗,欢呼着争先恐后冲进去。 “伞――”她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闭嘴!”他瞪她,深黑色的瞳仁因为怒火变得炽亮。 “今天只有二十度,晚上不到十度,很容易就感冒,转肺炎,你想死吗?!” 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有这么强烈的感情,肖文静怔怔地看着顾遴的眼睛,低声道:“我不会死的……” 所以,你不用焦急,不用懊恼,不用害怕得……全身发抖。 顾遴不吭声,抱着她跑进楼口,看看电梯还在二十二楼,干脆钻进楼梯间。 肖文静被他搂在怀里,他一口气不歇地奔跑,胸口的震动从紧贴的右臂传到她身上。 渐渐的,心跳的频率似乎一致。 渐渐的,他湿透的衣衫与她冰冷的身体竟也捂出一丝暖意。 是吗? 即使是他和她,两只血液都冰冻的动物,也能相互取暖? “我住十四楼。”她轻声说。 顾遴推开楼梯间的门,看到二号敞开的铁门,又瞪了她一眼,才大步走过去。 水淋淋的进了人家家里,也不脱鞋,球鞋在浅灰色的地毯上踩出一个个水印,鞋底的图案很有趣,骤眼看去像一朵花。 肖文静正看着一朵朵盛开的花,不觉被人抱到浴室前,“哗啦”一声拉开门,双脚已触到冰凉地面。 “等一下!”肖文静一把抓住他:“你都湿透了,你比我更需要冲个热水――” 他一把抽出手,瞪着她,一字一顿地道:“洗、澡。” “哗啦”一声浴室门又关上,肖文静眨了眨眼,小声道:“可我十分钟前刚洗过啊……” 转过头,侧方的全身镜上还残留着凝结的蒸气。 她伸出手,轻轻抹掉水珠,露出清亮镜面。 镜面上映出的女孩儿,脸色苍白,眼睛却闪亮如星。 像是……他眼睛里的光……她的手指描绘着自己的眉眼,眼中看到的,却是那张白瓷面孔,琥珀色的仿佛无机质的眼睛。 “原来那双眼睛不是真的无情啊……” 顾遴在客厅里等着,屋外屋内都是水响,他干脆把电视打开,也不管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毫不客气的窝进沙发里看球赛。 肖文静拉开浴室门就听到篮球“嘭嘭”的撞击声、尖锐的口哨声、语调快速俏皮的英文解说、很多人欢腾的喧哗…… “好球!”电视机里解说员在大叫,顾遴一动不动,手里紧紧地捏着遥控器。 电视的光在墙壁上映出不停变幻的影,与不久前的清冷相比,整个屋子像突然之间生动起来。 不,是“活过来”。 肖文静走出浴室,倚在门边出了一会儿神,球赛插播广告,顾遴回头便看到了她。 他看到那个仅着浴袍的少女,周身似乎还笼罩着淡淡水气,平日里略显苍白的面孔现在透出粉红,显得健康而青春焕发。 顾遴松了口气,刚要说话,鼻子一痒,止不住就是一长串喷嚏。 肖文静无奈地道:“你去洗澡,我去给你拿毛巾,还有换的衣服……” 她在不太熟悉客厅里转了两个圈儿,像是终于找对了卧室的房门,准确地推门进去。 顾遴听着房间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巨大声响,张了张口,没有出声推拒。 为什么要拒绝呢,他出现在这里,在她家楼下,登堂入室,不就是想接近她,想和她待得久一点? 他走进了浴室,打开笼头,任温热水流冲刷全身。 直到这一刻,冻得僵硬的肌肉和绷紧的思绪才逐渐放松,顾遴伸出一只手,撑住近在咫尺的镜面。 手掌在白雾镜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清晰到能看清三条深刻的掌纹与……颤抖。 顾遴呆呆的看着那痕迹,收回手,颤抖着捂住脸。 她说……她不会死…… 太好了,她不会死。 肖文静从厨房探出头,正看到顾遴换了宽大的男用T恤和短裤,神色古怪地走出浴室。 不得不说,帅哥就是帅哥,最普通的白T恤和运动短裤也能穿得这么有型,简直可以上T型台展示。 她为顾遴的美色陶醉了一分钟,端着牛奶走进客厅。 顾遴正东张西望找她,看到她又不说话,转身要坐下,却发现沙发上湿了一大片,正是他刚才干得好事。 肖文静看出他的尴尬,丢了个垫子给他,自己也抓了一个,两人把打湿的地毯也翻起来,直接垫坐到地面上,背靠着沙发。 电视里仍在转播NBA球赛,一个个矫健的身形在小小球场上纵横飞跃,观众的欢呼声偶尔被一声尖锐的鸣哨打断。 肖文静伸出手,先贴住顾遴前额,再按在自己额上。 顾遴瞥她一眼,疑问道:“就算我发烧,这种方式你以为能测出什么?” “我知道不能。”肖文静面不红气不喘地道:“我只是想吃你豆腐。” “咚!”一声,顾遴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的磕到玻璃茶几上,也顾不上喊疼,转头以看怪物的眼光盯着她。 肖文静大笑,笑声和电视里嘈杂声响一起,在阔大的客厅回荡。 窗户关上了,白色窗纱安静地垂到地面,室外的冷雨凄风仿佛是另一世界的事。 她笑着端起牛奶杯,递到他面前。 顾遴低头看了一眼,眉心立刻皱起。 “这是什么?” “牛奶。” 很好,顾遴想,问得白痴,答得也妙。 “我是问为什么要给我牛奶?” “因为你需要。” “我讨厌牛奶!” “乖。”肖文静把杯子硬塞到他手里,拍拍他还在滴水的头发,柔声道:“听话。” 顾遴瞬间石化。 他捧着那只南瓜形状的可笑杯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肖文静,这女孩子站起身,走进房间,拿了一块大毛巾又向他走来。 “你……你刚刚说什么?”顾遴结结巴巴地问。他肯定是听错了,她没有用那种哄小孩儿和小狗的语气跟他说话――他,顾遴,绝对不等于小孩儿和小狗! 肖文静微笑着走到他身前,将大毛巾盖在他头上,弯下腰细心地擦干他的发。 她的手指隔着绵软毛巾不轻不重的按摩着头皮,顾遴舒适地闭上眼,已经忘了追究她的不敬。 电视里球赛进行到第四节,频繁的暂停,广告翻滚,几个大字一闪而过。 I ike this game。 客厅里一直没有开灯,肖文静低垂的眼眸望着顾遴漆黑的发、宽肩、细长白皙的手指。 浓白的牛奶在白瓷杯中冒着热气,热气蒸上那张白瓷面孔,睫毛下一小圈阴影也变得温暖起来。 肖文静觉得心像被牛奶浸泡着,温暖芬芳柔软。 在阳台上望见他那一刻,他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绝望的狗仔,因为担心她一口气冲上楼那时,他又是一只英勇护主的忠犬…… 狗狗啊……肖文静想,或者这才是顾遴的真面目,在那张迷惑了男男女女的完美皮相下的真实性情。 这样的顾遴,让她无法再用陌生人的面具去应对,让她想要怜惜和保护。 是的,他不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寻找的那个人,不是她总觉得生命里缺位的那个人。 但他如此熟悉,亲切,可爱,就像顾遴愿意亲近她,她也忍不住想要离他近一点。 肖文静想起房主数钱时欣喜的脸,微笑地想,她的运气一向不错,付出一点点,得到成倍的回报。只要她为顾遴做得够多,或许就能得到他的友谊。 那天夜里顾遴还是病了。 肖文静睡得很不安稳,每隔一个小时去客厅看睡在沙发上的顾遴,凌晨五点的时候,发现他在发烧。 脸色愈发的白,甚至有玉一般的透明感。 肖文静把手放在他额头测了测,感觉不出,干脆用自己的前额贴住他。 极近的距离,他的睫毛扫上她的肌肤,鼻尖触着鼻尖,她的呼吸轻浅,他的呼吸灼热。 和呼吸一样滚烫的,还有他的额头。 事实证明,男人并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强壮,他们只是男人,不是超人。 顾遴在睡梦中冷得发抖,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他只盖了件大衣。肖文静进房抱了自己的被子,小心地替他盖上,掖好被角。 顾遴辗转反侧,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叫热,一会儿又冷得缩成一团,眼睛一直没睁开,却折腾个不停。 迷迷糊糊间,他只觉有人一直守在身边,不管要求什么都有回应,甚至一脚踢开被子,也有人拣起来,轻柔的重新为他盖好。 滚烫的额头感到一阵凉意,鼻端一股酒味儿萦绕,他竟似有些醉了,终于安稳熟睡。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在走,深夜,似乎是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他走啊走,周围景物很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哪里。突然起了雾,夜晚的雾仍是白色,惨白颜色……雾里传来另一个脚步声,很熟悉……是妈妈!他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毫不犹豫追上去,忘了身后,忘了身边,浓雾遮住他的眼,他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听到自己的脚步与妈妈的脚步声重合…… “回去!”妈妈推了他一把,“回到你的人生中去!” 顾遴蓦然睁开眼,突如其来的光亮,眼前一遍炫光。 听觉比视觉先恢复,耳鸣过后,耳中传来一阵轻声念诵。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为你结网,因为喜欢你。再说,生命到底是什么啊?我们出生,我们活上一阵子,死去。一只蜘蛛,一生只忙着捕捉和吃苍蝇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也许可以提升一点我生命的价值。谁都知道人活着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他闭着眼睛先问:“你在读什么?” “《夏洛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