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天,近几日黑得越发早了,才刚到酉时,天便成了铅灰的颜色。 看来离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不远了。 从瑞王府出来后,云烨一路步行回府,走进家门,立刻就有小厮迎了上来。 “今儿苏摩来过了么。” 他解下自己的紫貂裘,随手递给了跟在一边的小厮。 苏摩正是他那个贴身侍卫的名字。 “回爷,已经来过了,”小厮恭谨地说道,“他说在驿站取到了爷吩咐的东西,也已经给搁下了。” “很好。”他点了一下头,颇为满意苏摩的办事效率。 “爷可要去用膳?扶桑姑娘一早备下了酒菜,不过算不准爷回来的时辰,一直给温着呢。” “行啊,”他想了一想,又吩咐道,“一会挑几个清淡的,给我送去书房,我还有公务处理,今日就在书房吃吧。” “是。”小厮躬身,正要回厨房去吩咐,却听云烨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不要鱼。” 不要鱼?小厮愣了愣,但还是应声去了。 真奇怪,他进将军府大半年了,从没听说将军不爱吃鱼啊。 ****** 宋盈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练字的了。 小的时候,是父亲要求,也无谓喜不喜欢,这都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待得长大之后,练字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似乎只要提起笔,就能静下心来。 此刻,她正在静静抄写。 青瑶在一边安静地磨墨,偶尔见烛光暗了,便用剪子提一下烛芯。 这种难得的清净,真像是回到了洛城。 习字向来讲究凝神静气,心无旁骛,所以当云烨轻轻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宋盈甚至没有察觉。 而云烨看到的,却是让他几乎屏息的画面。 她的目光是他许久未见的柔和,烛光安静地映照在她脸上,她光洁的额前那几缕碎发,都被勾勒出了细细的金芒。 这种静美,当真不可方物。 “呀。”直到青瑶轻叫一声,这份安宁才被打破。 宋盈抬头望见他,眼中的柔和瞬间消散,她起身向他走来,目光淡静,不辨喜怒。 “那些信笺,我都分类整理了。”她说,“但不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没给你回。” “嗯。”他点了下头,又干咳了一声,“那不着急……书桌上那些笔墨,用着还惯么?” “不太惯。” 宋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突然浮起了隐约的笑意。 “湖笔、徽墨、端砚、宣州贡纸,皆是难得的上品,说实话,太金贵了些。” 尤其那口端砚,呈浓厚的墨青色不说,砚台边还环刻着梅兰竹菊,刀工精细且雅致,绝对是名家手笔。 “也太可惜了些。” 她说可惜的意思,自然那些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云烨从来都闲置着当饰品用。 “是吗?” 他笑了笑,他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贵重的,不贵重那些达官显贵们也不会巴巴地送来讨好他。 只不过他向来对书房里的东西兴趣不大,除了翻阅兵书,他很少动那些纸笔。 “你知道我向来疏于此道。” “是啊,我知道。” 说这话时她嘴角微微含着笑,这几乎是自洛城城破后,她第一次展颜。 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忘了那些前尘恩怨,她的指尖轻轻掠过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记忆就像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十多岁的云烨下了课堂后常会跑到她窗前,然后丢个纸团到她房里,展开一看,上面不是私塾先生布置的对联,就是父亲出给那几个男孩的题目。 但凡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他总会丢来给她。 “你说,我帮你代笔这么多次,你要怎么谢我?” 她仿佛又听到儿时自己的声音,笑声那么清亮,带着了无心事的天真,飘向阁楼下的那个小少年。 “对了,不要再送我扶桑花了。” 她伏在窗口,竖起一根手指告诫道。 “我不喜欢扶桑花。” “那你喜欢什么花?”那少年问她,挑着眉毛,就算此刻是他有求于人,但他却一点没有求人的样子。 “我不要花。” 她说着,又装作随口一提的样子,“你若诚心谢我……不如带我去骑马啊。” 要知道,为了学骑马,她私下可是求了陆锦之好多次,可他一时说骑马太危险,一时又说她爹不允许,总之就是不肯带她。 “就这事?”云烨却答应得不假思索,尤其是看到她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这一刻,就算以后会有天大的后果,他也不怕承担。 “走啊,只要你不怕摔。” …… 也许是太沉浸于回忆,宋盈甚至没有感觉到云烨的靠近,直到耳畔传来他的呼吸,她才一惊回神。 她要矮他大半个头,仰着脸才能看他,此刻他们这样的距离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偏了一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那些信……你可要看看?” 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那就看看吧。” 于是她重新在书桌边坐下,而他则斜倚在一边的贵妃榻上。 “李尚书府,邀你下月十一去府中赏西陵国贡花,落款是李三小姐。” “不去。”他想也不想地说道。 宋盈润了润笔,准备回函。 “原因?”她问。 “太远。” “……” “张学士府,邀你下月初九去府里听戏,落款是张家大小姐。” “不去。”还是想也不想。 “原因?” “太丑。” “……”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将他种种奇奇怪怪的拒绝理由改写成合乎情理且用词婉转的语句,一封封回复了那些邀约函。 她写字的时候总是十分认真,模样那么专注,期间有婢女送来了饭菜,她也没有停下过笔。 “今天就到这儿吧。” 最后还是云烨自己觉得饿了,这才喊停。 于是婢女们流水般地上好了菜,两人相对坐下,准备用膳。 这也是到了大都之后,他们第一次一起用膳。 她还是吃得十分少,但也许他也感应到了今晚他们之间微妙的变化——这次他没再勉强她什么。 用完膳后云烨就走了,这让宋盈松了口气。 “咦,小姐,那是什么?” 当她整理完书房内的东西,带着青瑶回到扶桑重新为她们准备的那间崭新而温暖的房间时,小丫头眼尖地看到桌上多了一个包袱。 宋盈有些诧异,但当她解开包袱后,她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的纸笔墨砚,全是她在洛城时的旧物。 而垫在最下面的,是她那件雪白的狐裘。 因她自小有着寒症,一入冬便极易发病,故此当她爹宋屹被贬来洛城述职时,唯一带走的,能证实宋家曾经风光的一件东西,就是这件用来给女儿御寒的狐裘。 这件罕有的白狐裘,历经多年依旧带着厚实的暖意,就像父亲的手掌,母亲的笑颜。 沧海桑田,永恒不灭。 宋盈轻轻抚摸着这柔软的皮毛,一滴冰凉的眼泪,悄悄滴落而下。 而在这一晚,云烨则做了一个许久不做的梦。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总会做的一个梦。 他梦到了他带她去骑马,而她摔下马的那一瞬。 他拼命想抓牢她,她的衣裳却从他指缝中滑走的那一瞬。 马蹄扬起,向她踏去的那一瞬。 而在梦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宋盈明明疼得冷汗涔涔,却硬是不吭声的那一瞬。 今天这个梦,格外细节的还原了当时的那一幕幕。 他记得自己一路背着她跑回宋府,她伏在他的背上小声啜泣。 我会不会瘸了? 他记得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点闷闷的哭腔。 那是三月的天,他的汗水却湿透了外衫。 不会的! 他记得自己硬邦邦地回答,屏着气在心里逼自己再跑快一点。 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绝对不能让她瘸了,她那么完美,怎么能瘸? 他记得跑到宋家门口的时候,她硬是把他赶走,不让他把她背进去。 别让别人知道……我爹一定会责罚你的。 说这话时她喘着气,疼得没法站只能抓着墙沿倚着,她那张小小脸庞已经花了,还沾了土,有点脏兮兮的。 可他却突然觉得,这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模样。 他记得她的屋子里围满了人,他站在最后面,透过宋夫人担忧的背影,大夫花白的胡子,夹杂着宋屹恼火地数落声,他看到了斜斜倚靠在床榻上的宋盈。 她额前的碎发都被冷汗濡湿了,一双眼睛中早没了坐上马背时那种神采奕奕的光亮,在大夫的推捏下,她用力咬着发白的嘴唇,却是不肯哭出一声。 无论父亲怎么责骂,怎么威吓说要罚她闭门思过半年,她就是闭紧着嘴,不肯说是谁带她去骑的马。 他记得。 原来,他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