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喧闹,原先按部就班的入城仪式中,忽然被灌注了闪光的荣耀与激情,每个参与进来的人,都与有荣焉,从心底里切切实实地感到一股有了靠山的安稳。 北武帝这次几乎将整个凤凰城的统治首脑集体搬迁而来,文武百官,后宫嫔妃,甚至宫女太监一应俱全,庞大的车队后面,还跟着更加庞大而行动缓慢的家眷队伍。北武帝这次是明着迁都,暗地里,给影子大帝腾出了篡位的空间。 纳诺未来,以他的学识和手段,不可能知道哈兰家族的真正秘密,因此影子大帝依然以为皇帝不过负气出走,想靠着迁都到一座陌生城市来躲避他的钳制,可是北国始终是从凤凰城发家的北国,北武帝在南蛮子的都城里受了暑热和阴冷的冬天,住不惯了,总也要回到凤凰城的干爽皇宫里来,反正是跑得了皇上跑不了庙,影子大帝不会想到,北武帝在潘兴城里,早已“经营数百年”。 车队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进皇城,开进宫城,接着跪拜天地,哭告先祖,昭告凡尘,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结束,真正是备极荣耀,李家先祖的坟茔碑刻都与有荣焉。不过在热闹了三天之后,年轻的北武帝在十月十四这天早上天没有亮就起来上朝,比灵皇还勤快。 满朝文武,要么按习惯穿北人的箭袖长袍,要么按第六王朝的规制穿大红色的宽袖长袍,总之不能像第七王朝一样穿藏蓝色的朝服出来见人,一应发饰,朝珠,手板,用度,甚至宫女太监们的礼数,全部都恢复到了百年之前那个开放又开明的朝代,朝臣们看着一个个穿着露胸装的宫女殷勤伺候,大部分人都羞得老脸通红——第六王朝是一个相当叛逆的王朝,妇女们的贞洁仅限于不与陌生男子“肢体接触”,什么非礼勿视之类的都是狗屁。 “皇上,南国伪帝已经沦为阶下囚徒,如今已经关在冷宫之中,臣以为考虑到两河流域民心稳定……”一位朝臣给北武帝进言。 “先关着,别死了就行,朕现在没工夫管那只臭虫……纳诺未来没有打算做点啥?” “圣上,建州铁骑已经奉命调回北方,估计是要在凤凰城集结。”聂挽留上前一步拱手道:“不过调动的批文微臣还没有发放。” “让他们走!”北武帝豪气地一挥手:“集结其他方面的北军来,填补禁军防御,朱雀决战营呢,直接弄过来当御林军得了,就说朕没有多余的军饷再养活一支只能充门面的军队,仪仗之类的,让司礼监的公公们或者圣洁司的宫女们充任,大内护卫全部换到暗处防御,咱们第六王朝,从来都不是个讲无用排场的王朝。” “皇上,臣请提审南国伪帝,紫禁城中,尚存珍宝无数,可充国库……”这时另外一位文臣再次进言。 “不成!”北武帝力排众议:“南方帝国尚未覆灭,他们的太子已经逃亡秀杭……” “皇上,天变之时,大雨倾盆,三途河决口两处,失了道路,目前太子党徒携三十二万大军被堵在旋梭城……”这时哈兰玄冥老成持重的声音响起:“屠城一事,老朽已经派六扇门得力弟子夸大宣传去了,想来伪朝太子不敢轻举妄动——” “不敢轻举妄动是不行的,朕以为我等男儿必须乘胜追击,逼迫他们签下城下之盟,丧权辱国才可以。”北武帝终于说出的自己的真实目的:“朕现在不想理会那什么灵皇,用意就在这里,有必要告诉我等将士,胜利果实还未完全收取,现在不是懈怠的时候——对了聂挽留,我军现在战力几何啊?” 皇上一问,聂挽留的脸立刻白了,紧接着就变得通红:“皇上,如今我等只剩下四十四万能战之师,其中建州铁骑只有十万出头,我等从飞燕城出发时,还有百万之众……” 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而所有听到这话的文臣武将都一脸悲戚,没有人抱怨,因为但凡一个人看到潘兴的城墙,就知道那甚至不是用人命就能推过去的存在。 “也就是说,一个银尘,一个从张家逃出来的小小奴仆,就能让原本一盘散沙的伪朝伪军发挥出基本正常的战斗力么?”北武帝声音低沉下来。 “是。”聂挽留的声音十分微弱,语气也很虚弱。 北武帝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并没有在沉默中爆发,将为国为民拼命前冲的聂挽留骂个狗血淋头,聂挽留低头等来的,不过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张松柏啊张松柏,你说你这么一个骑墙派,三姓家奴,从南国伪朝叛变出来,跟了皇爷爷,又背叛出来,跟了纳兰家族,又叛变出来再次投了凤城攰家,帮助攰妃行刺艳后……你说你都躺在棺材板下面了,你的子嗣也被剪除殆尽了,都一个彻彻底底盖棺定论的人了,怎么还要在冥冥之中,给朕整出这么多事情来呢?你活着的时候,皇爷爷待你不薄啊!是你先背叛了皇爷爷啊,怎么下去做了个鬼,也能捣鼓出这么多诡异事情来呢……”北武帝当着满朝文武,将潘洋城张家和皇室哈兰家的恩恩怨怨从头道来,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言而无信的消息贩子的故事,甚至就是那“好运来”菜馆,也并不是什么寻常解决人口腹之欲的地方,至少那菜馆里出入的,都是些消息贩子或者特务,杀手一类的人物,真以为南国粘杆处的赵宇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非得到那么一个连一流菜馆都算不上的地方去么? 北武帝不仅仅是在给聂挽留解释,解释多年前那个悲惨的雨夜中被血色掩盖住的黑色真相,更是在给自己解释,让自己安心,因为当聂挽留上报叙说一个小女孩的死亡过程之时,就连他自己也动了恻隐之心。 那个黑色的夜晚里,北国许多地方死了许多个小女孩,但是能如此重情重义,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一个小奴的生存的小女孩,北国立国百年也只有张雅婷一人! 被这件事情触动的,并不只有银尘一人,或者说人间的悲悯与公义,并非只有银尘一个人能感受到。 北武帝说完,整个乾清宫里空荡荡的,虽然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宫女们无声地穿梭期间,可是那忽然膨胀起来的巨大沉默,忽然让整个大殿显得空旷如同被盗的坟墓。聂挽留再次张开嘴,然后又更迅速的闭上,他此时心里又许许多多的话说,有许许多多的计策要陈述,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千言万语也拼不出一句话来。他悄悄抬头看了高坐在宝座上的皇帝一眼,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用说的。 大多数时候,北武帝比聂挽留自己还要敏锐得多。 “都说说吧,现在有谁知道那个银尘的情况?他是傀儡宗的真正主人,其动向不可不察。” “启禀圣上,此人目前已经朝姑苏方向而去,走的是陆路,不知是不是需要拦截下来……”一位主管卫所的武将禀告道:“微臣奉主帅之命暗中留意他的行踪,而他本人丝毫没有掩藏踪迹的意思。” “姑苏吗?看起来是个麻烦事情。”北武帝有点忧虑也有点烦躁,忧虑的是姑苏城里拥兵自重谁的调遣也不理会的赵光怡,烦躁的是十年前的雨夜结下怨气,如今想和这个智慧拔群又掌握着无比恐怖的军团战力的人搞好关系都没什么手段,北武帝并不能将一切的赌注都押在一个聂挽留身上。 至于除掉这个人?知道银尘许多底牌的北武帝认为只有傻瓜才会有这种想法,二百傀儡可以灭东瀛,一千傀儡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不过暂时不用管他,赵光怡那个家伙,朕还是有信心超过他的。”北武帝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脑海中的地图,知道姑苏实际上就在三途河一分为三的那个岔口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从潘兴到姑苏一路上丘陵山地不断,道路艰辛,运送粮草兵械十分不便,无论多大规模的军队运动过去都成了疲惫之师,面对敌人以逸待劳打一场攻城战,估计五十万大军怎么也能赔进去二三十万,十分划不来。同样的,姑苏那边就算派兵出征,在如今雨大发洪,下游水路陆路全都指望不上的情况下,来进攻潘兴城或者截杀北国军队也是极其费力不讨好的,因此两地虽然离得不远,却已经彼此孤立,暂时想要相互攻伐并不现实。北武帝想通了这点,便不再忧虑,转而关心起他真正在意的事情。 “姑苏那边,道路艰辛,城高池深,如今以我等战后未复之师,不能攻取,然而他们毕竟只有一城一省之力,面对我等几乎占领大陆六成的盛世帝国,必然也不敢轻举妄动……朕现在真正关心的,是那被困在旋梭的伪朝太子……他乃南国伪朝正统,只怕也有传位诏书,一旦安定下来,坐地称王,以南国伪朝在南方世家大族和平头百姓中的影响力,只怕三途河以南,皆为其辖,到时候我等只怕还得再来这么一次南征,朕——” “皇上,我潘兴城中还需防卫,镇压余孽,最多能调动二十四万大军,周围的地区征调五万已经是极限,只怕最终也只有不到三十万大军,伪朝太子就地征兵三十万众,号称百二十万,我等就算现在追击,兵力上也不足……”聂挽留建言道,深喑军势行伍的他很清楚军队现在的状况,需要休养,只要有时间休养,什么都好说。 “不足也得上。”北武帝斩钉截铁:“他们如今被困小城,而且那三十万军队是以北伐救驾勤王的名义临时招募的,不过是拿着武器的民夫而已,如今城破,灵皇的消息没法传过去,只怕他们自己先失了方寸,乱起来,那太子只怕也不敢贸然祭出遗诏,否则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正在自乱阵脚,我等就必须趁虚而入,错过时机,等他们稳定下来,只怕真正给我们地阿莱许多麻烦——朕不需要一下子吞没他们,只要用十万精兵吓唬他们一下,让那些势力感到恐慌,然后在和他们谈判,扶植一个听话的家伙继承南国伪朝帝位,变相等于攻下整个南方就可以了。” “圣上。”哈兰玄冥拱手发言:“圣上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但万一他们因为我等的外部压力,暂时放下成见,联合起来,我们——” “我们可以小打,但不能大打,压力可以有,但如果他们实在又臭又硬,那我等就暂时退兵,修养自身,以图将来——十年之内,统一天下,这是朕的决心。” “圣上!”群臣下跪,大多数人被武帝的雄心壮志震撼到了,就算第三王朝,统一整个风源大陆也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啊。 不过,这些大臣都倾向于相信武帝能够做到。 “那么接下来,还得皇兄出马,领兵直捣黄龙,聂挽留留下来,先将潘兴城里的防务和建设之类管起来吧!”北武帝说到这里,有点疲惫了,挥挥手准备退潮。 “圣上,伪帝他——”这时一个新进的御史又站出来。 “明天再说!”北武帝打了个哈气,有些烦躁。 “可是圣上,我们必须查抄了后宫才能请圣上入住……” “那你不会叫上刑部的人先去做吗!”北武帝的脑门上出现了青筋。 “遵旨!”这下,刑部尚书和六扇门的头头们都喜不自胜地跪下接旨了,抄捡皇宫啊!就算没法给自己捞油水,可这份刺激和荣耀,只怕都够吹嘘到孙子辈了吧? “记住一点,不许让他死了,也不许让他疯了,朕留着他当战利品呢!” “是!”一群人高高兴兴地磕头,倒退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