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上浮之际，客栈四处压抑寂寂。 </p> 客栈大门紧闭，大堂内，黑衣暗卫们在桌边安然静坐，无声无息，然而纵然如此，他们皆是手握着长剑，神色淡漠而又戒备，仿佛即便有一只蚊子飞入，都会被他们手中的长剑斩杀当场。</p> 大抵是见暗卫们浑身透着冷意与煞气，客栈的掌柜的吓得早已借宿别处，客栈内仅留有两名小二，小二们战战兢兢的为暗卫们掺茶倒水之后，随即双双告退，颤抖着两腿急忙奔去了内堂休息。</p> 客栈二楼，空空如也，所有的住店的客人全数在黄昏时被请走，此际夜色浮动，悄声静谧之际，惟独天字一号房内烛火摇曳，灯影幢幢。</p> 屋内，墙角的小暖炉正冒着赤红的火苗，这暖炉是凤兮让客栈小二准备，仅因夜流暄本身有寒疾，不可受寒，是以她便让小二搬了暖炉来。</p> 此际夜色深沉，然而夜流暄似是并未有睡意，反而是静坐在桌边，白皙修长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下着棋。</p> 凤兮见他独自对弈委实无趣，便想与他一道下，不料被他直言只觉，一时间，只觉愕然诧异，但也不强行央求，遂呆坐在暖炉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伸手烤火，跑着神。</p> 时辰逐渐消逝，转眼，客栈外响起了打更声。</p> 凤兮回神，抬眸朝夜流暄望去，见他单薄瘦削的身影依旧在桌边做得笔直，墨眉微蹙，深邃的目光依旧在棋盘上静静的落着，似是不曾受外界分毫所扰。</p> 凤兮皱了眉，起了身，缓缓行至他身边，朝他缓道：“流暄，夜已三更，你休息了吧！”说着，目光微垂扫了一眼他面前棋盘上的残局，又道：“这棋，你明早再下也可。”</p> 夜流暄并未立即回答，甚至不曾抬眸朝凤兮望来一下，他深黑的目光依旧凝在棋盘上，修长白皙的指尖再度在棋盘上落下一子。</p> 凤兮眉头再度皱了几许，又要相劝，不料他突然抬眸朝她望来，深黑的眸子里极淡的溢出了几许复杂与深沉：“南岳与大昭交战，大昭各路兵马汇集边关，你说此时，于边关境地埋下火药，将大昭之兵引入其中，炸个全军覆没，你说这法，可行？”</p> 凤兮脸色一变，未料到他竟会突然对她提及这事。</p> 她目光略微颤动，默了片刻，才按捺神色的问：“当真要让大昭之兵全军覆没吗？难道不可招降？”</p> 夜流暄瞳孔一缩，随即垂眸下来，清冷姿态尽显，连带脱口的嗓音都显得冷冽：“若想得到大昭，亦或是让其安分，损大昭之兵，让其无依，才是最好的法子。即便招降，难保大昭之兵不会反叛。”</p> 凤兮怔了一下，暗自叹了口气，缓道：“流暄为何一定要收服大昭？”</p> “大昭皇帝与端王结盟，坏我之事，我岂能容大昭继续安定长久？”说着，目光幽幽的朝凤兮望了一眼，他清俊的面上也稍稍滑出了几许悠远与复杂：“你前些日子答应我的半年期限，如今可还有效？”</p> 凤兮垂眸下来，心生沉杂。</p> 她默了片刻，才缓道：“自是有效。”</p> 夜流暄眸底深处极为难得的波动了几许，瞳孔里，也被复杂之色填满。</p> 他静静的盯了凤兮许久，待周围气氛压抑静谧得无端端令人头皮发麻时，他才垂眸下来，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一枚棋子，清冷如常的道：“若是半年期限生效，那明日，你便随我启程去南岳边关。”说着，嗓音稍稍顿了片刻，又道：“我要让你，亲自下令炸毁大昭所有兵马。”</p> 凤兮神色一颤，身子顿时僵了几许。</p> 她惊愕的望着他，“流暄，纵然想让大昭无依，从而全数诚服南岳，也可以不杀大昭之兵的性命的。”说着，眼见他似是分毫未将她的话听入耳里，她又低低的道：“不如，不如我们下毒吧！对那些人种下蛊毒，也可控制他们的。”</p> “蛊毒？”他漫不经心的重复二字，随即默了片刻，嗓音越发悠远清冷：“这些日子以来，你的心虽比以往狠了一点，但终归不够。你以为战场上的人都贪生怕死？一旦那些人奋起反抗，赌命一搏，到时候措手不及的，会是南岳。”</p> 凤兮脸色也跟着一沉，一时无言。</p> 夜流暄放下手中的棋子，缓缓起了身，深黑无底的目光朝她落来，“你若还遵循约定，明日便随我去南岳边境。”</p> 凤兮心底微微发紧，咬了咬下唇，道：“流暄，凤兮说过了，凤兮变不成你心目中那种冷血无情之人。你让凤兮去下令炸毁大昭兵马，凤兮不行的。再者，顾风祈乃凤兮恩人，凤兮曾许过他为他办事，如今他还对凤兮提出要求，凤兮又怎能害他大昭兵马？”</p> 即便一切布局之人是夜流暄，即便她仅是下命开炸，也不行的。</p> 话一出口，凤兮便低垂着头，心中料定夜流暄会怒。</p> 然而令她未想到的是，夜流暄仅是在她面前静静的立了许久，随即一言不发的挪动步子朝不远处的床榻行去，头也不回的清冷道：“你不愿惹顾风祈不悦，我也不愿再逼。只是有朝一日，你必定亲自布局一切，亲自下令斩杀群人。以后，没人会再为你去做什么，一切的筹谋与算计甚至心狠，皆得由你自己去适应，去做。”</p> 凤兮怔怔的望着夜流暄清瘦单薄的背影，直至他坐在床榻边缘，暗自挣扎了许久，才低低的道：“流暄，凤兮只是不想杀太多的人。”也不想你杀太多的人。</p> 所有的罪孽已是极深了，既然不能完全洗脱，但也该收敛些了。</p> “你不愿杀人，别人便会杀你。你所谓的仁义与不忍，日后定会成为你的累赘。你且记得你父皇是如何致使北唐灭亡，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他也因他的仁慈，害死了我父亲，害了北唐狂澜逆转的势头，你，是想走你父皇的原路？”</p> 他这话极沉极冷，一下子击中了凤兮心底深处。</p> 她脸色骤然一白，呆呆的立在原地，神色明灭不定，一时间，心底翻滚涌动，不知该如何回答。</p> 半晌，夜流暄清冷出声：“出去吧！今夜你歇息在隔壁厢房。”</p> 凤兮回神，怔怔的望了他片刻，眼见他脸色阴沉冷冽，随即也不再多言，转身慢腾腾的出了屋。</p> 入得隔壁的天字二号房时，凤兮点燃了屋中的烛火，随即兀自屈膝窝在床榻，毫无困意。</p> 心底积攒着太多太多的感觉，一时间仿佛要喷涌而出，狂烈而又压抑。</p> 夜凉，如洗。</p> 屋中烛火摇曳，光影昏暗，屋外也一片寂寂，无声无息，宁静得趋于诡异。</p> 凤兮在床榻上一直呆坐，许久，待客栈外似是隐隐扬来鸡鸣，她才缓缓躺下，稍稍闭了眼，大抵是因坐了一夜而身子乏了，这一躺，竟是终于睡了过去。</p> 眼前一片黑暗，身子也飘飘摇摇，双脚仿佛落不到实处。</p> 仅是片刻，眼前突然通明，那光亮的视线仿佛要刺穿她的眼，令她格外不适，然而，待视线朝前一扫，眸子里，却是蓦地映入了一抹小跑而来的身影。</p> 那小身影是个小男孩，锦衣华服，黑发被风扬着，小巧精致的脸上盈着笑靥，手里，还有一支火艳艳的火荼花。</p> 许是跑得太急，待他停在她面前，他气喘吁吁，但却急忙将手中的火荼花朝她递来，嘴里笑道：“送你。”</p> 她怔了一下，一时间，心底深处似乎有种熟悉的热浪一层接着一层的扑打开来，随即呼吸一紧，莫名的觉得窒息。</p> 她惊了一下，猛的挣扎，不料面前的画面顿时碎了，而也在这刹那间，她蓦地掀开了眼皮。</p> 明亮的光线撒来，微微有些刺眼，凤兮呆呆的盯着屋顶的床帐，心底缓缓溢出几许复杂。</p> 她竟是又做这梦了。</p> 遥想以前，她做这梦时，会觉得莫名，而今，她却觉得格外的真实，亦如以前似乎当真有个小男孩，气喘吁吁的朝她递来一支火荼花，冲她咧嘴笑得天真灿然，还说她是他日后长大了要娶回家的娘子。</p> 那小男孩，毫无疑问的是夜流暄吧？</p> 呵，谁曾想，冷冽阴狠的夜流暄，小时候，竟是那般的天真纯然。</p> “在想什么？”正这时，一道清冷无波的嗓音扬来。</p> 凤兮微微一怔，脑海中顿时浮出夜流暄那清俊精致的容颜，霎时间将方才梦中那张稚嫩天真的脸冲远。</p> 凤兮缓缓转眸，意料之中望见了夜流暄，以及他那双永远都深黑如墨的清冷眼眸，仿佛要将人看穿，盯透。</p> 此际，他正坐在她的床边，手中拿着一张湿润的帕子，眼见她仅是静静的望着他不说话，他墨眉稍稍一皱，薄唇一启，清冷的嗓音再度扬来：“你今早发了烧。”</p> 说着，拿着手中的帕子为凤兮擦了擦脸，又道：“退烧的药一会儿便能熬好送来了。如今，你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p> 听他一说，凤兮这才发觉浑身有些灼热，伸手稍稍一摸额头，热感灼手。</p> 她愣了一下，心底却是了然。</p> 昨日在河中捉红龙鱼时坠了河，想必定是在那时受了寒。</p> 她暗自一叹，只道如今这时，委实不该是生病发烧的时候。</p> 她按捺心神，目光直直的朝夜流暄锁去，低道：“流暄，你昨夜说今日一早便出发去南岳边境，这事……”</p> “这事暂可不提。”夜流暄漫不经心的道，嗓音依旧清冷。</p> 凤兮后话被噎，怔怔的望他，却见他缓缓起身，足下步子极为自然的朝不远处的屋门迈去，头也不回的道：“你不愿之事，我如今自不会再逼你。你先休息。”</p> 凤兮心底发紧，目光紧紧凝着他的背影，几番欲言又止，但终归未道出话来。</p> 她并未说不愿随他去南岳京都，但她却不想去杀人，也不想在此际便去。不得不说，再过两三日，她务必得回东临了，到时候这夜流暄……</p> 一想到这儿，凤兮眸色微微发紧，心底深处那早已做好的决定越发强烈。</p> 她静静的在床榻上躺了不久，不远处的屋门再度被推开，那一身白色长衫的夜流暄端了药碗入内。</p> 一时间，药味蔓延，苦涩难耐。</p> 凤兮怔了一下，静静的望着夜流暄缓步行至她的床榻坐定，随即平寂如常的瞥她一眼，而后伸着另一只手将她扶着坐靠在他身上，而后将手中的药碗递在了凤兮嘴边，淡道：“退烧的药，喝了。”</p> 他的话染着几许不曾掩饰的命令，然而若是细听，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几许担忧。</p> 凤兮神色微动，心底漫出几丝怅惘。</p> 夜流暄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将所有心思都藏着掖着，以清冷的姿态来面对她，只是即便他自控能力与演技极好，但他终归还是会露出破绽。</p> 亦如，亦如他会屈尊降贵的亲自为她擦脸端药，甚至还会逼着她喝药，像他这样生杀予夺且天下皆惧的活阎罗，这些细心之事，岂是他能做的？</p> 若非关心，若非真正的在乎，他何必如此。</p> 思绪嘈杂，凤兮稍稍沉了脸色。</p> 正这时，夜流暄清冷的嗓音再度自耳畔扬来：“喝了。”</p> 凤兮抬眸朝他望去，眼见他眸底深处暗藏几许复杂与威胁，凤兮这才缓缓低头，规矩的喝下了整碗药。</p> 一时间，药汁的苦味蔓延，然而凤兮却仅是稍稍皱了眉，最后一言不发。</p> 正这时，小二端了早膳来，待将早膳在屋中的圆桌摆好，他朝夜流暄望了一眼，颤着嗓音道：“公，公子，这，这时您吩咐熬制的清粥。”</p> 夜流暄目光朝小二一扫，稍稍点头，随即抬手一挥。</p> 小二忙紧张垂头，小跑出屋。</p> 仅是片刻，夜流暄便要放下凤兮去端粥碗，凤兮适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袂，随即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双臂也紧紧换上他的腰，整个人静静的窝在他怀里，低低的道：“流暄，我方才做梦了，梦到小时候的你了。”</p> 夜流暄沉默片刻，却仍旧是伸手推开了她，待她深眸望他时，他淡道：“不过是梦，醒了便不该记着。”</p> 说着便起身朝不远处的圆桌行去。</p> 凤兮盯着他的背影，道：“有些梦委实珍贵，是以凤兮想记着，无论是真是假，都想记着。”</p> 夜流暄自圆桌上端了粥碗过来，颀长的身影立在床榻边，深黑无波的目光居高临下的打量她半晌，淡道：“既是有力气说话，甚至还有力气反驳，那这碗粥，你便自行喝了。”</p> 说完便将粥碗塞在凤兮手里。</p> 凤兮端紧手里的粥碗，脸色微变，随即垂眸下来，低低的道：“流暄昨夜的话，凤兮想了很久。如今凤兮也想通了，对于有些人，的确不该仁慈，但即便如此，却也不该滥杀无辜。流暄，你给凤兮一些时间，凤兮一定会用其它办法做成许多事的。凤兮说了半年后会送你惊喜，凤兮就一定能做到。”</p> 夜流暄眸色几不可察的一动，深眼凝他，低沉清冷的道：“你以为你谁！你以为就凭你如今几句信誓旦旦的话便能做成大事了？这天下远没你想的那般简单，下次你若出事，兴许真没人能护你周全。你好自为之！”</p> 嗓音一落，他已是干脆的转身出屋，背影微微僵直，但浑身却染了几许怒意。</p> 凤兮坐在床上良久，心思嘈杂，随即将粥碗朝床榻边一放，整个人缩在被窝，不多时，沉沉睡去。</p> 待再度醒来时，却是未如上次那般见到夜流暄。</p> 屋内空空如也，气氛压抑低沉，透着几许诡异的宁静。</p> 大抵是夜流暄端来的那碗汤药见了效，凤兮伸手摸了摸额头，却发觉已不再灼热，待在床榻坐起身来，却见床榻边缘的粥碗仍在。</p> 夜流暄应是未再入这屋子看她，要不然，这粥碗也不会原封不动的静置在这儿。</p> 意识到这点，分不清心底是失望还是黯然。</p> 鬼使神差般，她突然想见夜流暄，想呆在他那里，随即按捺波动的心绪，穿了外裙下床，随即稍稍梳了凌乱的发，缓步出了屋。</p> 彼时，夜流暄的屋门外正一左一右的立着两名暗卫，把守严密。</p> 凤兮愣了一下，待行至夜流暄的屋门前时，便要推门而入，不料手还未触及到门，却被两名暗卫拦住了。</p> “凤姑娘，主上正忙，望凤姑娘莫要打扰。”其中一名暗卫恭敬出声，然而目光却是紧盯凤兮，极为警惕的防备着凤兮会突然闯门而入。</p> 凤兮眉头一皱，低低的问：“流暄此际在忙什么？”</p> 那名暗卫恭敬回道：“方才有大批奏折送来，主上应是在批阅奏折。”</p> 凤兮眸色微动，沉默片刻，便妥协的转身回了隔壁屋子。</p> 一人呆在屋中，难免孤寂无聊，凤兮让客栈小二找了棋盘来，学着夜流暄昨夜的样独自对弈。</p> 黄昏时，小二送来了药汁，说是夜流暄今日一早便吩咐过，凤兮喝下药汁，于屋中沉默半晌，再度出了屋。</p> 此际，夜流暄屋门外的两名暗卫依旧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二人一见凤兮，皆面露几许紧张与心虚，其中一人未待凤兮走近便道：“凤姑娘，主上正忙。”</p> 凤兮立在他面前，低道：“都快一日了，流暄还未批完奏折？”</p> 两名暗卫互相对视一眼，两人脸色皆是有些慌。</p> “是，是啊！今早送来的奏折极多，主上定是要批阅些时辰。”那名暗卫又道。</p> 凤兮深眼迎着他的目光，然而暗卫的目光却稍稍有些躲闪，最后已是垂眸了下去，兀自僵立在原地。</p> 不对。</p> 凤兮心生几许诡异，随即眸色一沉，当即伸手朝屋门推去。</p> “凤姑娘不可！”手还未接触到屋门，凤兮的手被两名暗卫劫住。</p> 凤兮脸色也沉了几许，低沉沉的道：“放心，我不过是远远看流暄一眼，不会进去打扰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