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桢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钟聿,拿被子裹住自己,又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钟聿却没走,坐到床边上。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给我看?” “没有,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这么久了,每次你都有借口搪塞我。” “没有,我什么时候搪塞过你了?” “没有吗?” “真没有,是你多心了!” “那你转过来看着我说!” “……” 床上的人没动静,屋里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钟聿叹口气,往前又探了探身,“梁桢…”他喊她的名字,带着一点郑重其事的敲击感,“你到底在怕什么?” “没怕什么。” “那为什么不肯给我看?” “你真的想看?” “嗯,起码我得……” “好!“ “什么?” “你不是想看么?” 缩在被子里的梁桢重新坐了起来,背对着他解了睡衣的带子,往后轻轻一带,睡衣褪到了腰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知道枪伤与其他皮肉伤不同,但钟聿还是无法喘过气,就好像心口被人生生挖掉了一块,一种无所适从的疼痛遍布全身。 “是不是很恶心?”梁桢问。 “没有…” “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后背现在是什么样子。” 纱布拆了,线也拆了,她对着落地镜看过伤口的模样。 枪伤的可怕在于它的穿透力会造成空腔,何为空腔呢?举个例子,可以想象一块石头砸入泥地,留下的不是一个洞,也不是一道裂缝,而是一个坑。 加上子弹留下的弹片分散在皮肉中,需要做手术一片片取出来,因此又留下一块块,一条条不规则的疤。 这些疤和坑分布在梁桢背上,像是一张大而密的网,让她原本光滑白皙的背脊犹如破布一般,可怖狰狞。 钟聿想摸一下,可是手抬到半道又垂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她居然为自己挡了这一枪。 “是不是吓到你了?”梁桢苦笑着问,“拆完纱布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没办法接受,甚至一度做噩梦,但后来想,丑就丑吧,起码我还捡了一条命。” 梁桢坐那自言自语,却发现身后一直没什么动静。 她将睡衣拉上来转过身,“高博说当时那一枪要是再射偏一点,或者…” 梁桢发现钟聿好像不对劲,“怎么了?” 原本坐在床沿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去了,背对着梁桢,腰脊稍稍前弓,十指握拳撑住额头。 “钟聿?”梁桢穿好睡衣往他那边挨了点,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你要吓成这样,是不是……”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钟聿觉得憋在胸口的那股酸楚完全压不住了,井喷似地往外冲。 “喂,你……” 梁桢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可当钟聿的肩膀开始抖动,呜咽声紧随而来的时候她还是有点始料未及。 哭了? 真的哭了? 起初梁桢都有些不敢相信。 在她的记忆中,钟聿并不算特别脆弱的人。 或许他的外表给人一种经不起风浪的感觉,但他独自成长,在抵扛孤独的同时还需要防着周围的人,之后在米国经历枪击,九死一生,再到钟寿成去世,他忍辱蛰伏,一步步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一路走来,他经历了很多普通人几辈子都经历不了的事。 可曾见他哭过? 即便是在他人生最晦暗的时刻,他都不曾在人前掉过眼泪,所以梁桢一直觉得钟聿身上有异于常人的特质,可现在他竟然哭了。 缩着身,握着拳头,哭声起初还能压得住,仅仅只是一点呜咽,可是后面大概是放弃克制了,哭得肩膀上下抽动。 梁桢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她不大会哄人,也觉得这种情况之下好像任何语言都是累赘,但男人的哭声实在太过于抓心。 梁桢叹口气,撑着小心翼翼地下地。 “好了,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她走到钟聿面前,推了推他的肩,但后者无动于衷,甚至于哭得更伤心。 梁桢无奈,揉了揉他的发顶。 “好了好了,都没事了,别哭了……”她胡乱哄了几句,伸手搂了下钟聿的肩。 钟聿一下贴过来,将脸贴于她小腹,双手环住她的腰,但哭声未止,甚至有愈来愈烈的趋势,到后来发展到几乎是缩在梁桢身上,痛哭造成的颤抖牵动着她每一根神经。 原本梁桢觉得也没什么,可钟聿抱着她哭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切肤之痛,瞬间也跟着难过起来。 真不是东西。 梁桢吸口气,腾出一只手剐了剐自己的眼角。 “好了,别哭了!” 本来她的情绪尚能控制,因为本来就不是容易被牵动情绪的人,可是被钟聿这么一弄,梁桢觉得自己也有点难受了。 等了大概有五六分钟吧,钟聿的哭声渐渐止住,梁桢想将贴在自己小腹的头捧起来,钟聿当然不肯,别着一股劲儿。 梁桢笑了笑,“我身上可有伤啊,你别乱动!” 到底还是要顾念她的伤,钟聿松了手,梁桢趁机将他的脸捧起来,他还想躲,被梁桢扣住。 “给我看看呢。” 他也没法把人推开,不情不愿地抬头…… 曾说这万千世界的灯火,别回头看,因为没有一盏是她的归处,可是此时此刻此地,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整个破碎的星河。 “心疼我?” 钟聿摇头。 “那为什么要哭?” 他还是摇头。 梁桢苦笑一声,弯腰下去将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其实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多说什么,彼此都懂对方的心。 钟聿将梁桢小心翼翼地抱到自己腿上,抬头亲口勿,梁桢尝到他睫毛上残留的眼泪的味道,又被钟聿放到床上,退下税衣,他一点点亲口勿她后背狰狞的伤…… 似甜,似苦,似暖,似凉……他们这一路走来,已经经历过生死,往后大概没有比这更艰难的事。 …… 陈佳敏流产手术完成之后在医院呆了一周,一周后被警方带走。 走的时候何桂芳就守在医院门口,没能跟陈佳敏说上话,只远远看了一眼,事后她给梁桢打电话,电话里哭得很伤心。 梁桢劝了几句,但这种事旁人劝也没有用,她只能交代在那边服侍陈兴勇的护工多留点心,别让何桂芳想不开出事。 期间梁国财找过钟聿一次。 原本他应该是找梁桢的,但梁桢回国后重新换了手机号码,他暂时还不知道,没办法联系,于是厚着脸皮给钟聿打了电话。 钟聿约他在公司附近的一间餐厅见面,请他吃了一顿饭。 梁国财见到钟聿还算规矩,一口一个女婿,但最终目的可想而知。 他没钱花了,尽管丁立军还是按照梁桢的意思每个月固定给他汇生活费,但那点钱根本不够他开销。 之前在芦沟坪住着还好,但来了泞州后他吃喝嫖赌一样没落下,短短几个月已经背了好几万外债。 按照钟聿的脾气真想把他打包扔回山里,但转念想着梁桢还在养伤,不想节外生枝惹她不痛快,便安然人带着梁国财一家家把欠下的债还清了,又让陆青转了一笔钱到他帐上。 “这是你往后一年在芦沟坪的生活费,我不管你赌也好,玩也行,一年之内别再出现在梁桢的视线中!” “那要是一年之后钱给花光了呢?” “我会安排重新给你汇款,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知情动知趣,别去纠缠梁桢!” “行,只要你给足钱,什么都好商量!” 梁国财其实一万个不愿意回芦沟坪,毕竟那里穷山穷水环境闭塞,但看在钟聿给的“生活费”十分丰厚的份上,加之心里也有点杵他,也就只能接受了。 第二天钟聿就安排人把梁国财送了回去,等那边全部安顿好之后钟聿才把事情告诉梁桢。 “为什么要瞒着我?” “不想让你心烦。” “你怎么知道我会心烦?” “你不想见你父亲,排斥一切跟他有关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梁桢听完心里突然酸了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 “一直这样!” “有么?” “当然,只是之前你从未发现而已!” “……” …… 钟盈跟彭毅领证的消息在网上爆了两天,但两人毕竟都不是明星,浪头过了就没什么水花了,很快这事就算沉寂了下去。 一周后,大概就在陈佳敏被带走的第二天,钟聿接到高博的电话。 “案子有进展了,出现了新证据!” “什么证据?” “是关于您父亲突然发病去世的证据,但暂时还不能跟你透露太多,不过应该快了,相信案子马上就能有个定论。” 晚上回去钟聿把这事跟梁桢说了。 “会不会是钟盈把钟泉临死前录的那段视频交给了警方?”梁桢猜测。 钟聿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她没理由这么做!” 不管最终真相如何,但钟寿成的死也不是蒋玉伯一个人的责任,若警方追究,蒋玉茭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准确一点,她起码也算半个主谋或者帮凶。 “她如果想给早就给了,不至于等到现在,何况她跟我不对盘,视频里的内容对蒋玉茭也不利,后期警方要是调查,就算我父亲的死跟她无关,但舆论上她根本讨不到一点好处。” 她是蒋玉茭的女儿,蒋玉茭联合娘家人和管家一同“谋杀”钟寿成,其目的无非是帮钟盈谋算家产。 如今钟泉死了,蒋玉茭也没了,如果一旦案情曝光,最终担负骂名最多的恐怕只有钟盈,且不管她想不想或者要不要,这个“弑父夺权”的骂名可能会追随她一辈子。 于情于理,钟盈真的没理由交出那段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