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把视线转向窗外，盯着前方的建筑物，语气依然没有一丝波澜：“看见没，那就是你以后工作的地方，你再也不用到处流浪了。”　　沃琳顺着秀才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惊异地发现，三个月之前，也就是她离开医院去首都的时候，那个要建加速器机房的地方，还只有一些钢筋混凝土的桩子，此时那里已经建起了一栋三层小楼，楼房还没有装门窗，但外墙已贴了白色瓷砖。　　昨天她是晚上回来的，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今天在宿舍忙活了大半天，下午只一心想着见到秀才他们，上班路上没有去注意路两边的变化。　　“去年冬天的气温比往年都高，最低温度没有几天低过十度的，平均气温近二十度，雨水也不算多，所以施工速度没受多大影响，甚至为了赶工期，夜里也没有停止施工。”　　秀才侃侃而谈。　　施工队夜里施工，倒是没有吵到大家休息，因为施工队没有用任何现代化机械，全靠人力堆砌起了这个楼房。　　“全靠人力？”沃琳惊讶。　　她并不是惊讶于这个建筑物全靠人力，她是担心加速器机房的防护合不合格。　　陈新宇给沃琳讲过，建加速器机房时，一定要用灌浆机不停歇地一次性将防护墙浇筑完成，如果中间有停歇，防护墙中间很可能因温差和凝固时间差而产生气泡，影响防护墙对辐射线的防护性能，也就是说，防护墙的防护性能可能不达标。　　沃琳见过什么叫全靠人力浇筑混凝土墙，就是工人用担子挑着箩筐，费力地走上脚手架，将箩筐里装的混凝土倒进筑墙的模子里。　　脚手架的宽度只够一个人走的，即使一个工人走下来后另一个工人马上走上去，两次混凝土浇进墙里也要相隔几分钟，何况两箩筐混凝土，相比于主防护墙两米五副防护墙一米的厚度来说，根本就微不足道。　　这样算下来，整个机房的防护墙浇筑完成需要的时间，便是数倍甚或数十倍于机械浇筑，浇筑混凝土防护墙时的温差，，混凝土的凝固时间差，不是可能存在，而是必然存在。　　那么，防护墙里不是可能有气泡，而是肯定有气泡，而且气泡可能层出不穷。　　防护墙不合格，直接受危害的，是工作人员。　　“这样啊？”秀才沉吟，“机房已经建好，据财务科汇报说，建这个机房花了不下百万，而且机器安装的时间也已定，拆了机房重建是不可能的，只能事后补救。”　　他问沃琳：“据你了解，机房正式使用前，还有没有其他手续要办？”　　“有。”沃琳回想陈新宇告诉过她该走的程序，“机器安装好之后，要请市里或是省里的辐射防护检测单位来检测机房的防护性能，得到检测单位的认可后，机房才能正式使用。”　　“你会使用检测防护的仪器吗？”秀才那张少有表情的脸色，此时写着认真二字。　　“应该会用。”沃琳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我们系里有几种检测仪器，教授教过我们使用方法，在研究所实习的时候，见过几种其他种类和型号的检测仪器，没亲自动手用过，但见过老师们怎么用，不管检测单位用的什么仪器，我觉得原理都是相通的，用起来应该不难。”　　“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了。”秀才嘱咐沃琳，“等下你去见裴科长，不要提机房的事，事情已成定局，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老狐狸虽然狡猾，但他不是万事通，辐射防护专业性强，老狐狸不懂，反倒有可能为了他的面子，反过来忽悠你，一切等检测之后再说。”　　“嗯，”沃琳明白秀才的意思，“辐射防护性能到底达不达标，只是我的猜测，没有根据的怀疑，也没有说服力，我不会说的。”　　她离开医院去首都学习，是裴科长通知她的，现在她回来了，自然要向裴科长汇报情况，虽说她现在归秀才管，但决定她的去向的，老资格的裴科长最有话语权。　　沃琳提着另外一份特产去了物资设备科。　　“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我老人家牙口不行，吃不了这些。”裴科长只是瞧了一眼特产。　　以他这些年的阅历，见识过的各地特产，数不胜数，对沃琳带来的特产并不稀罕。　　沃琳明白裴科长对她带来的这点东西看不上眼：“这是我特意给您的，您不吃就送人呗，哪有拿来了又拿回去的道理。”　　她简明叙述了自己在首都的学习情况，然后问裴科长：“裴科，接下来我该干点什么？”　　裴科长戏谑：“你现在可是医院里的大红人，你该干什么哪是我说了算？”　　“我怎么就成了医院的大红人了，您又拿我开涮。”对于裴科长时不时拿自己寻开心，沃琳已经习以为常，早就没有了刚参加工作时的窘迫。　　“嗨哟，我哪敢拿你开涮，现在你在医院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裴科长撇嘴笑：“没有向医院申请，擅自延长学习时间，除了你，医院还没有第二个敢这么干的人物，有人在院务会上提出这个问题，院务会的决定不但不处罚你，你在外学习的这段时间，绩效还全额照发。”　　“我没有擅自延长学习时间呀？”沃琳觉得裴科长的话莫名其妙，“当时厂家说学习时间可能要延长的时候，我就打电话给人事科了，人事科同意了，说让我只管好好学习，回来记得补办手续。”　　还有，沃琳觉得奇怪：“裴科，我只是一个小喽啰，我的事还没资格上院务会吧？”　　医院有规定，职工外出进修学习期间，基本工资照发，停发绩效工资，报销规定数额的学习费用，超过部分的学习费用，职工自己承担。　　其实，医院虽有这个规定，这事的操作是有弹性的。　　科室该得的总绩效工资，财务科还是照常拨给了相应科室，有的科室主任为了鼓励属下外出学习新技术，会发一部分绩效工资给外出学习人员。　　而有的科主任，则是为了平衡留下上班的人的心理，把绩效工资都分发给了没有外出进修学习的人员，这样也不违反规定。　　这种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医院只是制定了政策的大方向，并没有对各科室的实际性操作做强制性规定，而且一般情况下也不干涉各科室的操作。　　可是听裴科长的意思，沃琳外出学习期间的绩效工资，医院竟然在院务会上明确指示，必须发给沃琳，这就有点蹊跷了。　　裴科长收起戏谑的表情，神情变得很认真：“你当时打电话给人事科，是谁接的电话？”　　“是小何。”这个沃琳记得很清楚。　　“有没有旁人为证？”裴科长追问。　　沃琳回想：“加速器机房信号不好，当时厂家工程师告诉我这事后，我是去机房外面打的电话，身边没有人，就是有，也是路过的，我没有注意。　　“至于小何身边有没有人，我就不知道了，隔着电话，我没长千里眼，首都天气又冷，我打完电话就回机房了，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当时她第一次见陈新宇，被陈新宇调侃得有些囧，借口要给医院报备延长学习时间的事，跑出了机房，因忍受不了首都冬天的寒冷，急匆匆给医院人事科打完电话，又赶紧回了机房。　　她只以为按人事科所说，回来后去补办个手续就行，没想到，她昨天才回来，今天还没来得及去人事科办归院手续，就听说了这档子事。　　裴科长点头：“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也不要去找任何人打听，包括小何。”　　沃琳很想问为什么，想到裴科长既然被人称作老狐狸，自然是有原因的，她就是问了，裴科长也不会告诉她，或者干脆忽悠她，她也就没有问。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裴科长示意沃琳接电话，他手头上正有事在忙。　　沃琳拿起话筒：“喂，你好！”　　“小沃，你回来了？”电话那头是李宗荣的声音，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寿卫国回Z市，有时间会来看李宗荣，没时间也会打电话告知李宗荣一声，向李宗荣顺口提起是和沃琳一起回来的，也是情理中的事。　　“是的，李院长，我昨晚回来的，现在来裴科长这里报到。”沃琳礼貌地回答。　　“你在裴科长那里的事办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李宗荣说完，挂了电话。　　裴科长头都没抬，问沃琳：“李院长说有什么事？”　　“没说什么事，只说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沃琳觉得有些奇怪，李院长打电话到裴科长办公室，却没有说和裴科长有关的话题。　　“那你去吧，”裴科长再次嘱咐，“记住，如果李院长没有问起，你自己不要主动提延长学习时间的事。”　　“哦，知道了。”沃琳答应了裴科长，她有种自己刚回来就有坑等着自己的感觉。　　心怀忐忑的沃琳进了办公区，路过人事科时，她下意识往里面看了一眼，刚好小何也正往外看，两人视线相撞，沃琳冲小何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继续朝李宗荣的办公室走。　　想到刚才小何看到她时的神情，沃琳心中疑惑，她外出学习回到医院很正常呀，为什么小何表现的那么惊讶，甚至还有一点点惊慌？　　来不及细想，沃琳已经到了李宗荣办公室门前，敲门进去，办公室只有李宗荣一个人。　　李宗荣开门见山：“小沃，你回来之前，见过沈娴了？”　　“嗯，沈老师挺好的，”沃琳实话实说，“人比之前胖了，气色也很好，买下了她租住的院子，沈老师自己不打算要的东西，和她母亲的东西一起，都打了包要捐给那些用得着的人，沈老师还打算换掉屋里的家具，说是要开始新的生活。”　　“是吗？”李宗荣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问起一些细节，沃琳知道的，都一一回答。　　直到问无可问，李宗荣才放过沃琳：“小沃，辛苦你了，我老了，孩子们又都不在身边，只能通过打听他们的消息，聊解寂寞，以后如果他们有和你联系，记得告诉我。”　　李宗荣呵呵笑：“人老了，惹人嫌，孩子们有话都不愿意和我们这些当父母的说。”　　以前他还可以通过寿卫国了解一些沈娴的消息，现在沈娴和寿卫国断绝关系，通过沃琳了解沈娴，成了他唯一的途径。　　每每想到这事，他就后悔得心揪痛，后悔不该因为不待见妻子，对表姐失望，把沈娴丢给妻子一人抚养，他虽尽力克服心理障碍，善待沈娴，和沈娴相处的时间还是少之又少。　　他教了儿子要保护表姐，也教给了沈娴防身术，可妻子虐待儿时的沈娴的时候，他不在沈娴身边，妻子闹腾成年后的沈娴的时候，他忙于工作，无暇顾及。　　其实，他心里明白，追根究底，忙，不过是借口，躲，才是事实。　　如今知道了当年的事情真相，然而，多年来的隔阂已成，沈娴不肯认他这个亲生父亲，虽然依旧对他很尊敬，但越是对他尊敬，他越能感觉到那真真切切的距离，敬而远之。　　寿卫国说得很清楚，除非遇到他和妻子生老病死，沈娴不会再和寿卫国联系，这就意味着沈娴和他彻底断绝关系，哪怕他将老家的全部财产都给了沈娴，依旧解不开沈娴的心结。　　“嘿嘿，李院长，看您说的，哪有孩子嫌弃父母的，不是沈老师和李磊有话不给您说，是您太忙，而且他们也有自己的事，当医生的都挺忙，读研也挺辛苦。”沃琳安慰李院长。　　李宗荣大笑：“哈哈哈，那倒也是，还是小沃会说话，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　　一个‘忙’字，刺痛了李宗荣的心，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只能忍着心痛，苦中作乐。　　“李院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回来后还没办归院手续呢。”沃琳告辞。　　“等等，”李宗荣叫住沃琳，“小沃呀，你在厂家加班加点学习的事，我已经从厂家那里核实过了，做为对你认真学习的嘉奖，你在外学习期间的绩效工资照发。　　“不过，这事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尤其是不要告诉韩霆，那小子犯起混来，连我都制不住他，因为有人提议，你到期不归，视作旷工，应当开除，被我驳回。　　“这事你肯定听裴科长说过了，以裴科长那狐狸本性，肯定把话说一半留一半，我在这里把他没说的那一半告诉了你，你心里就不要存疙瘩了，好好工作，努力总会有回报的。”　　“哦，知道了，谢谢李院长。”沃琳一时心乱，迷迷糊糊给李宗荣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