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醒来的时候感觉后脑勺疼的厉害,似乎有人用一柄木锤狠狠地给过他一下。他睁开眼,看到脏兮兮的顶棚,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面包车里了。 铁匠的音乐依旧难听的要命,车里暖洋洋的,余生一个人躺在面包车的最后排。 “我这是……”余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车上的,他扶着椅背试图坐起来,面包车却恰当时机猛的颠簸一下。余生的后脑勺磕在车窗框上,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又躺了回去。 “你醒啦,”左右的大脸凑了过来,“我们快到林中城了,你准备一下。” “什么?”余生忍着脑袋的疼痛——他大概知道自己刚醒来时的头疼来自于哪里了——皱眉问,“林中城?” “是啊,”左右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你该不会忘了吧,那里有个叫翁小未亦神者等着我们解救。” “……”余生一脸茫然,左右这话是什么意思,时间倒流了?他穿越了?还是做了一个又长又真实的梦? “好了左右,别逗他了,”丁晴忍不住说,“他需要休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没受伤,也是奇迹。” “大概是我压在那家伙身上了吧,”余生一手推开左右龇牙咧嘴的脸,呻吟一声,趁着面包车平稳的空档左右看看,却没看到行动的目标。 “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是啊,不然呢?”左右一点也没有刚刚忽悠过余生的羞愧。 “翁小未呢?”余生转头,发现车上来的时候是这群人,离开的时候也还是这群人,他们此行的目标翁小未不见踪影,不知道是失踪了还是已经被近神军带走,“他没跟我们一起走?还是被近神军抢先了?” 左右没有接话,讪讪的转过头。 “目标死了,”店长瞪了左右一眼,说,“死于混战,任务只能到此为止。” “……”余生沉默,“这算什么?” “他们得零分,我们得零分,大家还是平手。”铁匠突然喊了一嗓子。 “对于他们争取不来的亦神者,他们一般会活捉研究,”店长说,“所以目标的死,虽然可惜,但不是不能接受。” 店长拍拍手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更何况,我们除掉了迁回。所以你说的不对,这一次我们得一分。” 余生沉默的更久了。 “那我们呢,如果是我们争取不来的亦神者呢?” “那我们也只能……”店长意味深长的看着余生,“杀掉他们。” 回到咖啡店时已经是深夜,余生已经身心疲惫,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倒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的爬起来。 昨天的那件衣服已经没办法再穿了,腹部的位置破了一个口子,周围全是血迹,余生举在手中回忆半晌,脑海中隐约记起楼顶时狙击手手里那把匕首。 余生一惊,手立刻摸上记忆中被捅的地方。 不痛,没有异常。 余生低头一看,肚子上没有六块腹肌,只有小小的一层小肚腩,上面光滑无比,别说伤口,连道红印都没瞅到一条。 余生回想起左右的话,立刻猜到丁晴身上。 余生在战场上的作用近乎为零,却已经经历了生死大劫,他心里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些茫然和失望的。 余生的那件破衣被拿走了,那天所有人穿的衣服都被铁匠集中烧掉。 余生没有在意铁匠是怎么处理最终的这点小尾巴的,他正在吧台里抬头看着电视新闻里关于林中城的报道的。 几个人整整两天的经历,在电视新闻里却只给了三分钟的画面,大部分都是当时围观群众的画面,最后是记者的官方总结。大致内容就是林中城某人杀死包括父母在内的多名受害者,并且破坏某工业管道,导致有毒气体泄露,围观群众昏迷,最终犯罪嫌疑人被当场击毙,昏迷群众经过全力治疗已无大碍。 余生坐在吧台后面,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心里蛮不舒服,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说来也奇怪,对于他们来说经历了生死,在新闻上却只有短短的公式般的几句话,这对游荡者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坏事,这说明帝国上层还是坚定不移的执行着多年以来亦神者不现于世的原则,游荡者们当然也不会蠢到主动打破帝国的这一决策。 在很早的时候游荡者就有人明白,如果被普通人知晓远超常人的存在,到时候他们要对付的就不仅仅只是近神军,可以放开手脚全力进攻的帝国以及恐惧不安的普通人将会让他们无处藏身。 即使是现在还算亦神者最佳藏身之处的三乱市,一旦到那时候,恐怕会第一个变成亦神者的猎场。 咖啡店里的电视播放这条新闻的时候,左右正坐在吧台的另一边吃他迟了两个小时的午饭,他听到这则消息时只顾着往嘴里大口大口的扒拉米饭,画面很快就转向下一个新闻。 “就这样?”余生放下茶杯,店里几个客人各聊各的,甚至都没有在意电视在播放什么,他们大部分点一杯咖啡,然后就正式开始蹭空调和网络。 “什么就这样?”左右嘴里塞满了东西,听起来像是“十饿六吃香”。 “这新闻,”余生托腮,有些莫名的闷闷不乐,对于他的生死经历竟然连一个标点都算不上,虽然明知道这样当然很好,但他还是忍不住腹诽,“就这么结束了,咱们的事就这么几句话……” 左右费力的咽下满嘴饭,噎的自己直翻白眼,直到有那么一阵余生都快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见识到历史上第一个自己把自己噎死的亦神者了左右才折腾过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左右气喘吁吁,“他们当然要大事化小,难不成要向全帝国宣传亦神者的存在?更可况近神军有专门的扫尾人员,专门负责消除不良影响。” 左右瞥了余生一眼,“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遇到过那群人。” 余生立刻想起火车出事那天把所有乘客带走的黑衣人。 “听到刚才说的吗?”左右用筷子随意点点电视,“有毒气体,致人昏迷,觉不觉得很熟悉?” 天锁,这就是近神军掩盖亦神者存在的最好方式,战斗的痕迹用任何事故的理由都可以勉强遮掩过去。只要绝大部分人没有关于亦神者的记忆,就算有个别漏网之鱼谈论起来,也只会被人当作呓语,一笑而过。 “……真是悲哀……”余生回忆着,缓缓说,“说起来我以前听一个同事说起过,他说他有一天中午喝多了,见过一次不寻常的人,那个人有四条手臂,吓得他没敢靠近,远远就夺路而逃了,酒醒以后一直以为这只是他醉酒后的幻觉。” 余生喝口茶,开始把过去的记忆和现在一一对接,他此时此刻才惊觉,原来亦神者一直就在他的生活背后,只是他从没有注意到过,“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还有其他人看到过不同寻常的人,甚至有拍到过,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却一直无法公布,即使某一段流传出来,也只会被人当作人为制作哗众取宠的东西。他们还有过在私下里的聚会,大家交换梳理自己的见闻资料。” “哦?还真有这种闲出病的人啊,”左右迅速清光自己的午饭,听到余生的回忆,略带嘲讽的评论,“你就没参加一次他们的……病友互助会?” “我?”余生觉得满嘴都是咖啡的苦涩味,他摇摇头,“得了吧,那时候我看他都有点神神叨叨的,躲他都来不及呢。不过没多久他就辞职了,我跟他再也没有联系过。” “呵,真冷淡。”左右没精打采的收拾一下,走出门扔掉垃圾。 “不是冷淡,”等到左右回来,余生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没工作过,大概不能理解,现在人就是这样,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在一起工作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当然亲近,但是一旦离开那个环境,大家各有各的事情,相互之间没有沟通的时间和理由,关系自然会很快冷淡下来。” “啧啧,”左右咋舌,颇为受教,“原来如此。” “年轻人,你需要知道的还有很多。”余生叹口气,故作老成。 左右闷闷不乐,嘴上哼哼几句,“多亏我还是个学生。” “什么时候开学?”余生好奇。 “九月,不过去不去都行,”左右摊摊手,“反正将来花钱买文凭,反正他俩有钱,我这个做儿子的替他们花一花也是理所应当的。” 余生是第一次听闻左右提起他的家庭,但是余生都不需要察言观色,左右对自己家庭的负面情绪几乎就赤裸裸的直接写在脸上,还恨不得用加粗闪光的字体标注一下。 “我听说,你不跟父母住在一起?”余生小心的提了一嘴,他是有好奇,他好奇生活在阴影下的亦神者们都拥有什么样的生活,经过这段日子的接触,余生发现,亦神者们即便拥有远超常人的能力,却躲不过与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这正是阴影外的生活对他们的羁绊,牢牢的印刻在这些人心里,你的过去塑造了现在的你,无论承认与否,抛去与众不同的能力,亦神者们归根结底还是普通人,亦神亦人,神的能力,却落在人的身体里。 虽然好奇,余生却不想表现出过多的关切,引起左右的反感,无论对于帝国来说,身为游荡者的左右有多可怕邪恶,但对余生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新朋友。 更何况,已经家破人亡的余生虽然没有抗争过,但是在他心底,帝国并不属于什么正义的一方。 “是啊,我从他们离婚就开始自己住了。”左右看着余生收钱找钱,百无聊赖,“不然呢,我爸跟新女友住一起,我去了多尴尬,我妈和……”他犹豫一会,“我妹妹一起……” “那你干嘛不跟你妈妈一块住,”余生没有注意到左右的犹豫,他此时盯着收银台,满脑子都是今天的收入,“四百块。” “我……”左右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移闪了腰,“什么四百块?” “今天的收入,”余生有些无奈,“每天只有几百块的利润,大概还不够房租的,真不知道店长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提醒你一下,我可是咖啡店的大股东,”左右摆摆手,不顾余生的惊讶,“别那么看我,家里有钱,他们俩大概是觉得愧疚,每个月都会给我这个不回家的儿子一笔很可观的数目。何况这栋小楼是店长自己的,铁匠大叔虽然吊儿郎当,但是他的工作室又没有什么成本,几乎赚来就是利润。” “怪不得,”余生点点头,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那你怎么不跟你妈妈妹妹住一起?” 左右有点头疼,“你以前也这么聊天?” 余生满脸无辜。 “没事,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左右想了一会,才缓缓解释,“如果说我们家里谁最愧疚,大概应该是我吧,我以前……有些对不起妹妹……” “唔……?”余生渐渐挑起眉毛,这信息量可有点大啊…… “你特么在想什么?”看到余生的古怪表情,左右哭笑不得。 余生耸耸肩。 左右沉默了好久,才重新开口:“我是六年前发现自己拥有能力的,跟大部分亦神者一样,我在刚开始的时候也很难控制这种突然出现的力量,但是我的能力跟你的又不同,我的力量如果控制不好……” 余生点点头,他当然明白左右的意思,如果把亦神者力量的杀伤力比作武器,那么余生的能力最多称得上气球大锤,而左右的力量则是威力巨大的炸弹。 左右的目光越过余生,他回忆过去,片刻后才继续说:“我父母吵了太多次,开始的时候还会注意避开我和妹妹,到后来他们的矛盾越来越深,吵架越来越激烈,最后那些日子,根本不管不顾。即使我们都在面前他们还是会指着对方的鼻子翻出十几年前鸡毛蒜皮的事来相互指责,他们那个凶神恶煞恨不得对方去死的样子真的太陌生,经常把我妹妹吓哭。” “哼,”说到这里,左右冷哼一声,他瞅一眼聚精会神等下文的余生,“听故事的,我口渴,能不能给我来杯冰咖啡。” “只有冰水。”余生毫不迟疑的拒绝。 “我是股东……算了……”左右翻个白眼,“有一天,他们又吵架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我和妹妹躲进厨房里。” 左右和自己很像,余生想,两个人经历的开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中间走着不同的路,却又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到达了同一个地方,这里。 “那天听着他们越来越大的吵架声,我再也忍不住了,能力就这么出现了。”左右轻笑一声,满是苦涩,“你想啊,厨房里,各种东西,就这么飞上天,把我和我妹吓了一跳,我们俩就这么抬头看着,然后这能力又忽然消失了……” 余生沉默了,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两个小小孩子,抬头看着漂在空中的各种厨房用具,然后那些各式各样或锋利或沉重的器物突然失去牵引,朝着两个人落下。 “我运气好,只是被刀划伤了手臂,但是妹妹她……”左右沉默片刻,“她被洒出来的热油烫伤了半张脸。” 余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可以想象,那天发生的一切过后,左右心里的那种痛苦和愧疚,直到今天也难以退去,并且还会伴随他的一生。 “你没见过她,我妹妹可爱极了,”左右目光穿过余生,落到某处记忆中,“她是家里最好看的那个,是所有人眼里的小公主。她喜欢穿粉红色衣服,喜欢小狗,喜欢抱着我的腿故意不让我走路。那个小脸蛋,圆圆的弹弹的,我最喜欢摸摸她的脸,然后背着她到处跑。” 左右苦笑着收回目光看向余生,那双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我现在不要说摸一下,我甚至不敢看她那半张脸,你能想象一个漂亮的开朗的女孩子,一半脸好像天使,另一半脸却是地狱里的恶鬼吗?” 余生很想说自己可以想象,但是这种想象是痛苦的令人窒息的,他终于明白,游荡者的真正含义。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牵绊,但是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他们已经将自己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