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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步修行 余秋雨著 6242 2024-06-03 22:46
  一  上文《生存基点》已经说到,只要稍知宇宙天体,任何人都能明白人类的极度渺小和极度短暂。  既然如此渺小和短暂,如果还不视为一体,那就什么也不是了。  视为一体,并不仅仅是体量的增加。说实话,把很多渺小加在一起,仍然是渺小;把很多短暂加在一起,仍然是短暂。  视为一体,是人类自身的精神加持,是生而为人的互相确认,是对“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证明。  视为一体,并不仅仅是一种视角,而是有着强大的事实基础,那就是:我们本为一体。  我们有千千万万条证据,证明人类的共性。且不说与那些至今尚未谋面的外星生灵相比了,仅说地球上,与那么多不同种类的动物、植物相比,人类实在说得上是最坚实、最准确的“一体”。硬行分割,反而极不自然。  本为一体,那是多么重要的真理。但直到今天,请看人类的舆论领域,有多少话语涉及这一真理?说来说去,全是种族纷争、宗教纷争、党派纷争、地域纷争。而且,同一个种族也纷争,同一个宗教也纷争,同一个党派也纷争,同一个地域也纷争。  本为一体,当然里边也有差异。种种纷争,就是把差异无限夸大,直至势不两立。其实,差异只是互相惊喜的理由。  南非大主教图图说了一句最普通的话:“我们欣赏彼此差异”,居然让世界一惊。其实,这是人类本为一体的题中之义。  如果连人类本为一体的真理也不能成为共识,那么,渺小的人类确实失去了存世的理由。  二  我在新疆的文友周涛先生曾写过一段有趣的文字,被我多次提及。他写到,在茫茫大沙漠里,两只小蚂蚁从不同方向爬来,见面了。但是为了矜持,居然没打招呼。此后它们还会独自爬行很久很久,却一直在后悔:当时怎么没有拥抱一下?  这当然在比喻人类。大沙漠和小蚂蚁的体量差异,会让人类联想到自己在世界上的景况。  在“**”中我被发配到外地农场劳役。有一天下雨不出工,我请假到一个很远的小镇给妈妈寄信,回来时已是夜晚,突然狂风暴雨。寒冬季节,我衣着被淋湿后浑身颤抖,在一片泥泞的旷野中已经找不到路。四周完全没有村落房舍,我在摸爬挣扎中已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但就在这时,在朦胧中隐约见到一个破亭。赶紧爬到那里,惊喜地发现那里还蹲着一个老年人。我问他,他不说话,只伸出手来递给我半片硬馒头。我又饿又乏两口吞下,立即有了力气,便大声感谢他,他还是不开口。我判断他是哑巴,但大风大雨的夜晚为什么蹲在这里?怀疑他也许是小偷,但在家家户户都一贫如洗的当时农村,并无东西可偷。因此我转念一想,他很可能是被“扫地出门”的“阶级敌人”,这也找到了他不开口的理由。过了很久风雨小了,我也依稀找到了破亭边的路,便继续上路。向老人道别,他还是蹲在那里,完全没有回应,像是睡着了。  然而,那个晚上,他对我非常重要。在天地不容的生命挣扎中,我只想找到一丝“人迹”,他出现了。及时递过来半片硬馒头,正是他作为人的全部印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在那昏天黑地间,他是我唯一的同类。  很多年后,我在考察人类文明的过程中,也曾一再遇到过这种只想找到一丝“人迹”的困境。例如,在中东沙漠中旋进了“沙尘暴”,在冰岛的大雪中迷路旷野,都曾苦苦寻找人影。果然,只要有人出现,就必定施救。  毕生的经验告诉我,凡是遇到了终极困境,我们企盼的只是人,与我们“一体”的人。那种与我们毫无关系,却在突然出现后证明与我们“一体”的人,让我们一次次感受到生而为人的温暖。  由此可见,确认全人类本为一体,虽不会增加人类的空间体量和时间体量,却提升了人类的文明体量和精神体量。  三  几年前曾经流行过一个有关人际交往的结论:当代世界的每一个人,只要通过七层转递关系,就能找到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任何一个人。后来有人做过大量试验后又减少了一层,说通过六层转递就够了。  这个试验不知如何操作,我未曾实践,但我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大千世界,只须划几条线,就能全盘贯通。  这在凶吉祸福上,也是如此。  乍一看,凶吉祸福散落在各处,互不相关。很多人还会遥望着别人的遭遇而羡慕嫉妒,或幸灾乐祸。殊不知,只要几度转折,别人的遭遇都会与自己拉上线,接上脉。其中每一条线,每一支脉,都证明着人类本为一体,别无例外。  人类中即使那些让我们憎恨的部分,刨根追源,也与我们有关。甚至,是我们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也就是说,世界是一种整体存在,人类是一种整体存在。任何一处悸动,都会震颤整体。  现在大家渐渐明白了,一个小地方的一家小工厂,它所排放的废气都会汇入满天雾霾,雾霾改变了空气成分,导致地球暖化、冰层融化、海平面上升……由此造成的灾害,威胁着全人类,威胁着离那个小工厂非常遥远的地方。在这整个过程中,已经找不到任何护栏和边界,全都浑然一体。  有的地方可能还有自闭观念,觉得我们这里没有排污的工厂,没有太重的雾霾,没有溶化的冰层,没有上升的海面,因此可以“保境一方”。其实明白人都会摇头,一切都以无形无影、无分无割的方式笼罩整体,哪个地方都不可能逃逸。  既然所有的毒害都危及整体,那么,倒过来,所有的整治也会惠及整体。  自然环境是这样,精神环境更是这样。  在大街上一顿凶狠的拳脚,在邻里间几句恶劣的辱骂,对社会心理的危害,超过人们的想象。因为这种拳脚和辱骂呈现了一种黑暗的生态方式,既会造成污染,又会引来报复,甚至挑动人们对生存攻防的负面解读。这中间,还夹杂着大量刚刚涉世的儿童旁观者。  当然,反过来,一切嘉言懿行,也会波荡开去,影响深远。  救起一个人,扑灭一场火,规劝一个浪子,搀扶一位老者……这些举动的正面能量,远远不止具体对象。  我们不必追踪一件好事的实际成果。它弥散了,扩展了,消融了,渗透了,成了人类世界的正面能量。  四  在这里,我要特别说说大乘佛教对这个问题的总结。  前面曾经提到,大乘,是大乘具、大乘载,是一艘艘容得下众生的大船。天下一切较早觉悟的人,都应该开导众生,启发众生,劝告众生,让他们自愿脱离由欲望、占有、竞争所组成的苦海,走向解脱、愉悦、自在。  大乘佛教不赞成中国古代文人所追求的“洁身自好”。  简单说来,只顾自己,不顾众生,一是做不到,二是不该做。  必须再度诵念我所喜欢的佛教八字箴言:  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且来解释一下。  “无缘大慈”——即便毫无瓜葛,也要给予大爱;  “同体大悲”——由于同为一体,必然悲欢与共。  合在一起也可以这样理解:“无缘无故的大爱,一体难分的关怀。”  显然,这是大乘佛教让人感动的宏伟情怀。对我个人来说,也是精神安顿所在。  在这里,我特别要说说“同体大悲”中的“悲”字。  在中文佛教用语中,“慈悲”两字常常连在一起使用,来表达一种广阔的爱心。但细加分析,这两个字各有不同的重心。“慈”,大致是指爱护众生,普施喜乐;“悲”大致是指怜悯众生,减少苦难。  “同体大悲”,让大家感受到人类在悲剧精神下所进行的一体化努力。  五  我们不仅与同代人“同体大悲”,而且也与长辈、祖辈、先人、古人归于一体,一起在悲,这是多么令人震撼又振奋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能感受到屈原自沉汨罗前的习习江风?为什么我们能听得到李白漫游山水时的匆促脚步?为什么我们能看得到苏东坡每次流放时的愁颜笑容?因为,我们与他们也本为一体。  一体,构成了横穿时间的因果逻辑。我说过,世上有我这个人,有太多历史可能性,可能与宋代一个落水书生被救起有关,可能与明代一场大战争被阻止有关,可能与清代一家老私塾的恢复有关……每一种可能,都能建立一种因果,却又不能肯定,于是又有了另一堆可能。  时间必须归于一体化的凝聚,这才是人类能从古代支撑到现代并指向更长时间的力量所在。否则,一直疲疲沓沓,时断时续,处于历史长流中的人类早就神散气涣了。  如蒙天启,几十年前我对几十个国家的文化哲学进行大规模的比较研究,已经开始建立“一体思维”。当时学术研究的时尚,是从各种“不同”出发,得出民族相异、时代相异、学派相异的结论。而我则相反,兴趣点全在“同”上,特别在意“异中之同”。我觉得不同地域的人类在尚未发生交流的时候,居然有那么多“不谋而合”、“不约而同”,实在是人性归一的证明,着实需要惊叹。  直到现在,我在考察古今中外各种文化现象时,只要发现相同之处,仍会欣喜不已,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人类一体、人性不移的脉搏。而那些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种种特征,我却兴趣不大,觉得那只不过是黑格尔在《美学》里说的“历史的外在现象的个别定性”。  六  “本为一体”的思想一旦建立,我们投向世界的目光就会立即变得柔和,迎向世人的表情就会顷刻变得亲切。  不仅如此,一切陌生的话题都变成了耳边细语,一切艰涩的历史都变成了窗下风景。即便是世上那些令人憎恶的污浊,也变成了自家院落里尚未扫除的垃圾。但是,正因为这些污浊将会祸及四周,祸及整体,心里也就更加着急,只想赶紧清理。  “本为一体”的思想一旦建立,我们的世界观就会发生整体改变。看淡对抗思维,看轻孤立主义,看破本位保护,看穿自许第一,说来说去都是人类一家的事,即便是再远的地方出现了不祥的信号,也会切切关心。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当家人的心态,守家人的使命,治家人的责任。而且,这个家很大,是世界的家,人类的家。  依我的经验,只要建立了“本为一体”的信念,就会很自然地多读历史,多走世界,尽力寻找与自己相同的“频率”。渐渐,自己也就溶化了,成了“一体”中的合格一员。  因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就是在一页页、一步步地确认“古代的自己”和“远方的自己”。  现在,人类奇迹般地迎来了互联网时代。这就从传输技术上迅速跨进了“本为一体”的时代。互联网上也有大量分裂、对阵、冲突、战争、威胁的信息,但从整体来说,“本为一体”已成了这个时代的第一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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