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似乎相比之下,人类可以记住一件事很久。但其实,一个人真正能记住很久的事情,未必会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反而是很多微乎极微,却引起自己巨大而又深刻的情绪震荡和生理性体验的事情——小学老师的一句或温暖或刺痛的话语、第一次亲吻过的人,信心崩溃的时候像光一样递进来的鼓励,诸如此类。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社会**件,不论看起来多么惨烈和严重,不论乍看之下多么震惊,不管是世贸大楼被撞,还是哪里发生地震,又或者一个年轻的生命突然猝逝,不消两周,最多一个月,便被忘的干干净净,这些事件和新闻也就像海面上蹦出来的鱼一样,被人们看到了,谈论两句,又没入铺天盖地的信息海洋,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其实人类的注意力放到一个事物上的事件大约便是四十五分钟到一个小时。从一个人一生的生命长度而言,其实跟一条鱼七秒的记忆也差不多。 日常的惯性是巨大的。尽管赵慕慈在智识上想的明白,她应该去律所,在公司的经历可以适可而止,但当周一早上照常醒来的时候,尤其留意到肖远已经在卫生间收拾上班的时候,她便也忍不住坐起来穿上衣服,梳洗完毕,像平常一样抗拒又似乎抵不住惯性的走向公司。公司和职位像一个巨大的磁石,一日日将她吸到办公桌前,吸到王翠莲跟前。 她向来善始善终,她不想半途而废。虽然王翠莲营造的职场氛围令她感到不适甚至排斥,她仍然以一个职场人的自觉的明智来劝解自己,薪水不错,职位也不错,至少做满一年半,最好两年再走,会是比较好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她现在是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做上合伙人,她也不确定。如果万一做不到合伙人,还可以在公司继续做,多一条路,总是更有保障,也更游刃有余。王翠莲虽然令人不适,但这样的人坐在法务副总的高位上,多少也代表了一部分社会现状。与其离去避开,不如将她和这里的工作环境当做一种经历和磨练,作为自己的长进…… 洗脑完毕,地铁正好到公司那一站,赵慕慈站了起来,下车上楼,往公司走去。 还未到座位,老远已经看到王翠莲坐在座位上,穿着那件万年不变的黑蓝色毛衣,头发一如既往的泛着油光,正皱着眉头全神贯注的看电脑。赵慕慈已经习惯了她这个样子,于是默默的走到自己座位跟前,不再问早安。王翠莲似乎也不在乎这些,以往有时候问,她也不应声,陈丽美和张敏似乎也不问早,赵慕慈索性便省了。 王翠莲脾气确实不太好。尤其面对似乎有点能干,瞧着比她专业很多的赵慕慈,王翠莲的坏脾气就更多了,时不时的表现在表情上,语气里,时而不耐烦,时而语气强硬,令人极度不适。张敏也觉察到了,有一次私下对赵慕慈说:“你也别老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别跟莲姐起冲突,你学学丽美,别看她看着老实,其实可聪明了,跟莲姐沟通的时候很有办法呢。” 赵慕慈感谢她的好意,请她喝咖啡。她从善如流,默默观察了陈丽美几天,总结出七个字:服低做小,不在乎。其实王翠莲对陈丽美也一样发作,只是陈丽美比较能忍,顶着一张黑红羞惭的脸,愣是一声不吭,那模样就像小学生面对老师似的,王翠莲当然受用。赵慕慈自工作开始便在提倡平等的氛围中,加上能力突出,早已发展出自尊自信的人格,王翠莲将坏脾气丢过来的时候,体验大概久会差一些。赵慕慈想,自己毕竟不是陈丽美,自然陈丽美也不是她。个人有个人的道。只要她不再像上次那样跟王翠莲公开冲突,交流的时候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时间久了,赵慕慈便发现,王翠莲的脾气是有选择的,对其他部门的同事热情又大方,一副“有事找莲姐”的义气大姐模样,对内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大有放飞自我的架势。赵慕慈慢慢明白了,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人微易怒”吧。越没本事,越容易发脾气,而真的有能耐的人,反而比较平和。赵慕慈留意王翠莲对她露出不好情绪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她在专业上露怯的时候。发脾气往往是一种生理本能,就如同动物遇到强大的对手,便会炸毛,那样会显得自己强壮些。但归根结底都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王翠莲有时候从外面回来,会气咻咻的对陈丽美抱怨其他部门跟她过不去的老大,除了技术首席官Wind以外,最近又多了GR部门的老大范智华。王翠莲从不肯叫他名字,只呼其GR老大。抱怨了好几次了,一开始说GR老大在会上讲话不客气,不给她面子,人不行,然后自己如何怼了回去,谁又帮GR老大说话了,谁又帮自己说话了云云,陈丽美呆呆听着,像听什么国家机密要闻一般恭敬。 后面出了一件似乎比较严重的事,王翠莲唠叨了近一个月。原因是在一次多部门会议上,讨论到公司网站上出现的一些屡禁不止的虚假交易,买家付了钱,卖家显示发货,但货款到达卖家账户之后,买家却收不到货,也联系不上卖家。这件事,法务部自然要处理,王翠莲一般都是让陈丽美按诈骗案件报警处理的。但事件多了会在消费者中间造成不良影响,进而对交易网站的安全性和交易能力产生质疑,所以GR也需要做一些对外的工作。不知会上怎么沟通的,也不知GR老大怎么想的,总之王翠莲回到座位第一句话便是:“你听说过吗?GR老大说他们部门要招刑事案件律师了?” 陈丽美像相声里面捧哏的一样,脸上露出惊讶疑惑的神情:“啊?为什么?” 王翠莲:“就是为那几件诈骗案件的事情嘛。我说目前从法律上来看,只能先按这种方式处理,然后不良影响这一块,就让GR部门帮忙处理一下,跟用户说一下案件进展和相关情况。GR老大就说,意思是我给他们派活了之类的,我说我什么时候给你派活了?你们部门不是要做公关的工作吗?我好心提供我们的工作成果给你,你还倒打一耙,我给你派活?我吃饱了撑的吗?话都听不清楚。GR老大说,那如果你们打输了呢?也要GR去善后吗?我一听火就大了,我TM还没出结果呢,你就觉得我要输了?这安的什么心啊这。GR老大又说,万一呢?!” 赵慕慈看过去,王翠莲又气愤又激动又震惊,似乎想起当时听到GR老大的那句“万一呢”还心有余悸,余怒难消。只听王翠莲继续说道:“我当时真的气死了,会上那么多人,他就那样问我你知道吗!我直接就怼了:万一输了,这结果你别用就完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我管不着。谁知他竟然说,你知道他下面说什么嘛?” 陈丽美专注而迷茫的摇了摇头。 王翠莲调整了下语调:“他说,你们不会去和法官沟通一下嘛?我心想这口气好大呀,敢情法院是我家开的?!还跟法官沟通一下,你一个电话轻易都打不通,还沟通一下?就算打通了,也只能说案子的事,还能搞别的?再说了,案子又不是我判,我能决定她输还是赢?好大的口气哦!” 王翠莲气咻咻的,陈丽美仍旧迷茫的看着她。赵慕慈看着电脑,心想这话自己也曾对她说过,她却要百分之百赢的保证。现在轮到她了,不知她是否想得起同样的话自己也对她说过。 王翠莲停了没多久,又接上了:“GR老大接着就说了,说既然事情最后是由GR来兜底,他们部门倒可以招一些有背景的刑事案件律师,专门负责诈骗类的案件,从源头上将这件事做好。你听听,多大口气!他一个搞政府关系的,现在要在他们部门招刑事律师了!要招,不也是法务部招嘛?!” 王翠莲气的几乎变形了。陈丽美似乎也感觉到这事儿不管是对法务部还是对她自己都不是很友好,可又说不出什么,只好侧着身子垂着眼微微叹气,小声说着“太过分了这……”张敏一声不吭,赵慕慈也一声不吭。 在她听来,王翠莲很多话其实说的不是很妥适。跟GR老大的对话充满了竞争和较劲的味道,专业性没有体现出来,也没有解决GR老大最关心的问题,那就是两个部门要如何合作,功劳和风险应该怎么分担,万一案件败诉的情况下,GR不愿意全部去背锅和善后。王翠莲大约被GR老大不给自己面子的话语激的失去了理智,更有可能根本就想不到妥帖的解决办法,才让矛盾一步步恶化,到了GR眼看合作不成,决定自己招刑事律师的地步。 赵慕慈心知肚明,但这些话不好说。加上跟王翠莲挺有距离,也没什么想要成为红人的想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默默思忖了一阵,便将那些想法按了,埋头忙手头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