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徐福回到西安城,正准备为于连光的事儿奔走。 他还未展开行动,就在晚报头条上看到了凶案告破的大篇幅报到。 毕竟这起恶性案件已经拖了快十天,这件事对整个古都来说,都是件极其严重的事情,严重破坏古都对外旅游形象。上峰一再催促要加紧破案,负责主管案件的鱼警官亚历山大,已经好些天没睡个好觉了。 如今虽然还有些疑点未曾解决,譬如那神秘的匿名举报人,也还有一位中间唆使犯依旧在逃。 但案件至此,也算有了较为圆满的结局。 他还记得神秘人说过的话,于连光死前有个遗愿,要找到他失踪十年的儿子。 话说整件事的起因,也是因为于连光千里寻儿来到西安,这背后又牵扯到另一桩被拐卖儿童案件。于公于私,他都要好好完成这个委托。 于家在东山好歹也是大家族,现在案件明了,家族里叔伯来了一大帮子人,除了腿脚不便的于连荣和年纪大了的父母外,其余人集体转道,坐火车去下面的地级市。 却全没注意到,一路上始终有个头戴棒球帽的少年,都与他们同行。 于连光一家辗转多趟行程,终于来到一处农宅,那里早早等待了几名警察,正在与一位沧桑中年农家汉子讲话。 基本是警察在讲,农家汉子沉默寡言。 旁边还站着一位半大少年,穿着朴素,表情怯怯的看着陌生人。 “我们已经进行过详细的核查,李光日正是当年被拐卖的儿童之一。孩子亲生父母现在千里迢迢来寻亲,孩子的亲生父亲还因为这个事儿,在路上遭遇了歹徒抢劫而丧命。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拒绝就能行的……” “警察同志,我们么有拐卖孩子。” 农家汉子抽了口旱烟,干巴巴辩解一句道。 警察耐心解释道:“我们当然知道人贩子不是你,否则也不会在这里跟你好言好语的解释。可是你从人贩子那里购买孩子,那也是违法的。现在法律不健全,不代表就不能惩罚你,知道吗。” “吧嗒吧嗒~”汉子继续抽旱烟。 “待会儿,我们会安排孩子亲族过来与你们相见。之后我们还要走一下执法程序,你要详细陈述当年经过……” 正说着,车队就已经驶过麦田,出现在村口稻场上。 下了车,于家众人一眼就看出临村口的大院中,一群人还有警察正在等待他们。 于连光的妻子心焦地左右张望,突然就怔住了。 远远的,看着那个头发没洗、皮肤黝黑、穿着简朴、神情拘谨的少年,她整个人禁不住的颤抖起来,眼泪哗哗的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我的孩子~” “那是振豪吗?” “嫂子你冷静点,今天说什么也要把我侄子带回去。” 一群人拥了上去,男孩看到人群后面泪流满面的妇女,表情有些怯怯,又有些好奇。 “孩子,我是妈妈,你还……记得妈妈吗?”陈秀莲期待的喊了一声。 男孩却使劲往后躲了躲,眼神不敢与女子对视。 孩子这个反应,顿时让陈秀莲浑身颤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无力的伸着手,想要靠近,却害怕靠近。 尤其是看到孩子陌生的眼神,更是宛如刀子切割在心口上,难受心碎。 几乎不需要亲子鉴定,她就能一眼看出,那就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跟连光小时候一个样,一个模子里长出来的。” 于家一位长辈感慨说道,“可惜这一幕,连光看不到了。” 农家汉子没有说话,他老婆看到一群人进了院子,从屋里冲出来有些不高兴,嚷嚷着嗓门喊道:“干什么干什么,光日是我们从小养大的,你们突然上来就要抢人,哪有你这样做的。 “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你们一来就想这样抢走我的孩子。还有没有天理了,欺负人多是不是?……当家的,都有人来抢孩子了,你还在当哑巴,就不能说句整话吗。”她又朝自家汉子吼道。 于家一位脾气暴躁的小叔本来就不满,听了妇人骂街,顿时袖子一甩,手指着妇人吼道:“你们拐卖了孩子,还有理了。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们于家的种,孩子也必须要带走。” “嘿哟,日八CHUA。我这个暴脾气,你说谁拐卖孩子呢,你把话说清楚。” 你要对骂,妇人可就不怕了。 在这个村里,她还从没输过谁。 农家汉子之前一直沉默寡言,可是现在突然受到于家小叔这样的污蔑,也沉默不下去了。 带着浓厚的秦腔嗓门,开口道:“你这么说话俄就不爱听了,就请立刻离开俄的家,俄们这里不欢迎你。虽然俄们家条件不太好,可从小到大从来么苦过孩子。供他吃穿,供他上学,哪一样都不落下。当年要不是饿们,孩子早被人贩子丢进河沟里淹死了。” 于家小叔还要在开口,熟料一直哭泣的陈秀莲忽然冲上来,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啊,嫂子!你打我干啥?”小叔被打的发懵。 陈秀莲满面泪痕,可在这事情上眼神却坚定的吓人,让人不敢与她对视。 “谁也不能阻挡我寻回孩子,于连国你要不会说话,就自己先回去吧。” “不是,嫂子,我这是为咱们说话呢。”小叔委屈极了。 “连国闭嘴。”一位长辈怒喝道。 陈秀莲也不理被打的小叔,诚恳的走到夫妇面前,深深的鞠上一躬。 “我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万分感谢二位这十年来,将孩子养大,没有让他经历风吹雨打,也没有让他被人贩子淹死。你是我们一家的恩人,我谢谢你们。” 这诚恳的道歉,让夫妇脸色稍霁。 “快把礼物拿上来。” 于家长辈吩咐着,顿时一群人从车子后备箱里取出一箱箱的礼物,几乎将院子给摆满了。 妇人脸色明显和缓不少,只是农家汉子抽着旱烟更急,脸色也更苦闷了。 陈秀莲擦了把眼泪,激动道:“十年前,我的孩子……正在家里看电视,被人入室直接抢走。这一走就是十年,这十年来,我们一家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孩子。 “就在十天前,我的丈夫得到了孩子的消息,不远千里孤身来到西安。却在火车站,遭遇了劫匪杀害。没来得及,看孩子最后一面……” 她实在太悲伤了,刚说完一整句话,又再次泪崩。 孩子神色微动,伸了伸手,似乎想为这个看起来和善的女人擦擦眼泪。 又怯怯的放下手。 陈秀莲看在眼里,心里却如注入一股暖流。 “孩子!振豪!” “……”男孩张了张嘴,没有唤出口。 陈秀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几步踉跄冲上去,一把抱住干瘦的小男孩。“振豪,我的孩子。” 整个人崩溃大哭,男孩起初不知所措,被她哭声一饶也跟着哭了起来。 母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一旁众人暗自抹泪。 陈秀莲搂抱着孩子,便再也不想分开,可她的坚强更出乎众人预料,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夫妇面前,哭喊道:“大姐,大哥,我们只想要回孩子!您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们有的,都可以给你们。我们只想要回孩子。我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一次孩子,求求你们了。” 说完,她狠狠给这对夫妇磕几个响头。 众人顿时慌乱起来,后面的小辈们,纷纷过来搀扶陈秀莲。 远处村口大树下,村子里不少人跑来看热闹,却有一个戴帽子少年也混在人群中。 在他身边,于连光也跪下了。 双手抱头,泣不成声,不敢抬头看。 只是他的眼泪,刚滴落脸庞,就化作灰灰消散不见。 徐福想安慰他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口,“跑这么远就为了这一趟,你不去看看孩子吗?” “呜呜呜,我不是人!” 于连光却只顾哭泣,无法搭话,“那是1994年1月4日下午3点40分,我正在外面打牌。 “我永远都忘不了,正在牌桌上听胡的我突然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在屋里被人抢了’。 “等我火速飞奔回家,人贩子和儿子都已不见了踪影。我,我……我真不是人啊!” 徐福点点头。 伸手拍他的肩膀,自然是拍了个空。 这一刻他忽然非常理解,没有打断于连光的忏悔。 院子里的交涉也在警察同志的协调下,激动的情绪过后,事情也逐渐进入正轨。 “李光日……也就是于振豪,他是个健康阳光的男孩,在学校里成绩也很好,还喜欢打篮球。 “我们的同志已经通过DNA比对,确认过了他身份,正是你失踪多年的孩子。 “但为了孩子心理健康,以后还需要找专门的心理辅导机构,希望尽可能地保护孩子的身心健康。双方都不要过多的对外进行披露,尽量给孩子一个轻松健康的成长环境。 “另外,因为涉及多起孩童拐卖案件,我们也希望养父母和亲生家庭双方都积极配合调查。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其养父母主要在外地生活工作,申聪事件是养父母的父亲操办的,但如今爷爷过世6年了,接下来,公安机关还会进行更加细节的核查。” 于家人赶紧表态,“警察同志,谢谢你们,我们一定配合。” 事情有些复杂,虽有法律规定,但终究不能完全抹过人情。 双方要进行协商,于家答应给养父母一家财产补偿,就当是这些年养孩子的代价。 孩子肯定还是要跟着他的血脉亲族走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但是就要离开这个陪伴他长大的村庄,自然要去跟熟悉的朋友们作别一番。 那些从小一起玩的玩伴们,都颇为不舍。 叽叽喳喳说了不少话,也有村里的闲散人说些不轻不重的话。有人说他要去过好日子了,有人讥讽他以后就要忘了这穷山村了。 好在一路上,都有人跟着保护。 陈秀莲那边,取出给孩子买的衣服,从袜子到鞋,从内衣到外套,全都是买最好的。更多的,还是亲手绣的衣服。 因为不知道孩子脚的尺码,她干脆所有尺码都买到位。 回去的一路上,她眼睛都不舍得从孩子身上挪开一秒。 生恐下一瞬,孩子就又消失不见。 徐福也悄然返回,心里感慨良多。 也亏得于连光家里小有余财,才能幸运的找回孩子。 可那些并不富裕的家庭呢,负债累累估计也还在寻找孩子的路上。 所以说,人贩子都该死。 他叫车跟了个来回,身上的钱财已经不多了。 直到于家人欢欢喜喜返回西安时,于连光父母与弟弟见到了孩子,更是激动的落泪。 老人家哭到差点昏厥,对着孩子寒暄问暖。 太过激动,哭个不停,反把孩子搞的满是不自在。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虽然他看起来懵懂,很多事情都是懂的。 只是被拐走时太小,年幼的记忆记不清罢了。 现在看起来,他家里很有钱,只是身处在豪华的酒店里,少年却忽然有点想念家里:养父母家穷,没了自己但突然得到大笔钱,应该能把破房子重新修一修吧。 好在家里还有弟弟在,他们没了自己,也并不会太伤心。至少养母,肯定不会那么伤心就是了。 “唉……” 陈秀莲已经过了激动期,看着一家人亲切互动,这算是丈夫去世以来,这个家里最高兴的一天吧。 鱼警官听说他们找回了孩子,也过来祝贺一番。 酒店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一家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陈秀莲却默默将空间留给父母,自己去收拾行李。 忽然在随行背包中发现一个陌生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件随身听。 “这包裹是谁的?” 跑出去一问,大家都摇头。 “嫂子,我们昨天才到,可没带那东西。”被打了一巴掌的小叔于连国说道。 “那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包里。” 鱼警官心中一动,“给我看看。” 只是一个普通的随身听,里面放着一盘磁带,电池都上好了。 他奇怪地摁下播放键,一段沙沙杂音过后,传来一个不那么纯属的模仿声音,“爸,妈,对不起,孩儿不孝,先走一步了。” “这……这是连光的声音?”母亲有些疑惑问道。 陈秀莲也吓一跳,却飞快冷静下来道:“不,不是的,连光的声音没那么磁性,这是谁模仿他在说话。” “别说话,继续听。”鱼警官也挺奇怪。 “我不是人,真的……” 这个句式一出口,话音还未落全,整个房间里瞬间寂静一片。 “怎么了?”鱼警官按下暂停键,好奇问了一句。 于连荣说话都有些结巴道:“这,这是我大哥说话的口吻。他,他喝醉酒的时候,最喜欢说这句话。” “是连光,我的儿!” 屋里传出一片压抑不住的呼喊,老夫人传出悲痛欲绝的哭声。 随身听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我没有照顾好孩子,也没有顾好这个家。孩子丢失后,我怨天怨地,恨自己没看好孩子跑出去打牌。我发了疯似的找孩子,找不到就把心思全放在生意上,企图逃避,却忽视了这个家。 “秀莲,我对不起你,我在外面偷偷养人了……我真不是人。” 声音播放到这里,陈秀莲也绷不住了,跟着哭了起来,道:“呜呜呜,我知道他养了情人,一早就知道啊。尽管他很小心的瞒着我,可夫妻间哪有什么秘密,我平时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我不能再生了,儿子也失踪,都是我的错,我不介意他找情人的。呜呜呜,为什么要这样……” “大嫂,你冷静点。”于连荣安慰道。 “都别哭了,还要不要听了。”于父大着嗓门怒吼道,他声音最大。 却谁也没能吼住,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鱼警官神情也严肃起来,从于家人的反应上看,他意识到这盘录音带的不同寻常,结合案件的离奇之处,仿佛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在始终全程关注着。 他没有理会于家人的哭诉,耐心继续播放着。 果然,哭声立刻小了。 磁带里的模仿音,当然不能说全像,可这个时候情绪已经烘托到位了,语调哪怕有一丝丝熟悉,现场都要信以为真了。 “秀莲,振豪丢失也不怪你,是我的错。 “这些年你一直为丢失儿子自责,当牛做马、没日没夜的照顾着爸妈、照顾弟弟,撑起这个家,每天都活在痛苦中,我看了都难受啊。 “真的不怪你啊,要怪也怪我这个没用的丈夫。等找到振豪后,你就好好生活吧,以后一定要开开心心的笑,一定要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长大。” “呜呜呜……”陈秀莲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决堤,崩溃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