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梦媛想起了一个细节。她上次去看望孙吉祥时,偶然间看到了孙妈妈的手机。孙妈妈匆匆出去买菜,忘了带手机了,又折了回来。郝梦媛将手机递给了她,无意中点开了手机屏幕,老人没有设手机密码,而屏幕上赫然显示的是一则跟火箭发射基地有关的新闻。 郝梦媛打趣道:“阿姨,您真厉害,这些新闻我都看不懂,里面有大量专业术语。” “我也看不懂。”孙妈妈搪塞道:“手机整天给我发这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我就是随便点开看看。” 郝梦媛当时没往心里去,如今坐在了孙平安对面,听着孙平安说的话,她才想起了孙妈妈看的那则新闻,那就是孙平安待着的地方。如果说那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母子连心,果真不假。 再说,孙平安做了那么多掩饰,就是不肯跟家人视频聊天,孙妈妈应该早就起疑心了。孙平安虽然性格孤僻,但不至于没有朋友。孙妈妈挂念儿子,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打听。她早就知道了孙平安的去处,也知道儿子不愿意让家人知道,所以她就一直隐瞒在心里。 孙平安为出国做了那么多努力,但是出国深造的梦想落了空,他该有多煎熬啊!而孙妈妈所受的煎熬并不比他少,在无数个夜晚,她想念着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儿子,肯定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生活在空气湿润的东部沿海,而儿子却生活在风沙漫天的西北荒漠。她每天都能吃到新鲜肥美的海鲜,可是儿子呢?他那里的物质生活丰富吗?儿子能适应干燥的环境吗?能吃得惯那里的食物吗?他离家乡那么远,万一生病了,谁来照顾他? 一位母亲的心思远比大海更加庞大浩瀚,她被思念折磨得夜不能寐。可即便如此,她从来都没有让儿子回来。每次跟儿子聊天,她也配合儿子演戏,假装他在美国。在儿子面前,她完美地伪装起了自己的呜咽,只将担心和挂念传达给了儿子。她不让儿子回来,并不是惧怕邻居的议论和目光,而是单纯地尊重儿子的选择。儿子选择去那么辽远的地方,又不肯说实话,肯定有他的苦衷。而她能做的,就是默默为儿子祈祷,把家打理好,只要儿子一回来,就能感受到家的温暖。 想到这些,郝梦媛抓紧了手中的咖啡杯,说道:“阿姨真的很不容易——同时,她也很伟大。” “是的,我妈很符合传统的贤妻良母的形象。我真的很挂念她,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爸常年在外工作,她一个人照顾孙吉祥,真的太累了。我又让她牵肠挂肚,真的不应该。” “你不必想那么多,你一直都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你呀,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其实在外人看来,你真的足够优秀。哪怕你没有去美国,可是你在为国家做事情,这样还不够让人自豪吗?阿姨在等着你早点儿回家,你不要让她等太久。” “我知道。等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了,我就回家。” 孙家兄弟相差三岁,虽然兄弟二人都是文人,但是孙家一直都是小型战场。自从孙平安上大学之后,孙吉祥基本上对哥哥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没心没肺的孙吉祥,居然敏锐地从一闪而过的新闻画面中捕捉到了哥哥的身影,这才知道了哥哥的行踪。 “孙吉祥给我发了一连串信息质问我,为什么要瞒着家人来到了大西北。我没回复他,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他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当时我们部门正在开会,我被他弄得心烦,就关机了。开机之后,我又看到了他发的信息,他说,要是我再不理他,他就买机票飞过来。他还说,别看他是个残疾人,但是他有办法出门。他还把他的办公室环境拍给我看,证明他没有说谎,他居然上班了,这个真的震惊我了。” 没办法,孙平安还是给弟弟回了电话。出乎意料的是,弟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暴躁,他很平静地问哥哥:“是不是因为我,你才发配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 发配…… 孙平安耐着性子说道:“这里虽然偏远,但是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来吗?像我们部门,不是985毕业的博士根本来不了好吧?” “你少跟我炫耀。我就想问问你,你瞒着我去了哪里,又不肯接我电话……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因为我?” 孙平安不擅长撒谎,只能踟蹰着说道:“你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你以为你谁啊,还能左右我的人生选择。” “孙平安!你别让我对不起你!你麻溜儿滚回来,我赚得比你多得多!” 孙平安笑了:“孙吉祥,你哭了?” “滚!你才哭呢,老子抽烟呛着了!” “你赚得比我多,所以你要养着我?” “鬼才想养你呢!这些年我治病花了很多钱,你还上学,就给了我不少。老子还是有良心的,欠你的钱总得还给你。你拿着那笔钱……去美国吧!” …… 孙平安克制住想哭的冲动,笑道:“孙吉祥,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当着你哥的面,还敢自称老子?你啊,就是个病秧子,别在你老哥面前逞能了。你赚那点儿钱,还是留着看病用吧!我在这里挺好的,你要是过来旅游的话……看在咱俩一母同胞的份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待你几天。其他的别乱想了,过段时间我就回家了。” 挂了电话之后,孙平安反倒流眼泪了。他为弟弟感到欣慰,又对佟童表示感谢——因为弟弟的工作机会是佟童提供的。以前孙吉祥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明显成长了不少,听妈妈说,自从去佟童的工作室上班之后,孙吉祥比以前开朗多了,因为作息有了规律,他的面色也红润了不少。不熬夜,不生闷气,有朋友聊天,孙妈妈很久都没有听到小儿子抱怨肚子疼了。 想起让人不省心的弟弟,孙平安跟郝梦媛说道:“我真的很感谢佟童,自从第一次见到他,他就一直在帮我解围。我妈常说,佟童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认识他之后,孙吉祥变化很大,我妈也省心多了。他的恩情,真不知道该怎么还。” “那就先记在心里吧!可能在突然的某一天,你自然而然就地回报他了。” 孙平安便暖暖一笑。 孙平安并不是完全放下了对顾美荣母子俩的仇恨,而是因为力量悬殊,不得不放下。他说,以前常听别人说,谁谁谁活得很窝囊,受了欺负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在成年之前,孙平安从未想到过,自己也会跟“窝囊”沾上边。说不定,顾美荣等人早已将他的窝囊和笨拙嘲笑了好多遍了。 孙平安坦诚地说道:“梦媛,在别人看来,我学历很高,从事的工作也不错,但是只要一想起我跟顾美荣交锋的过程,我就特别难受。我现在很矛盾,一方面,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不应该背负那么沉重的道德枷锁,这个我明白;另一方面,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那个窝囊和笨拙的自己。我在努力消化,但这并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变的。所以,梦媛……” “你是想跟我说,你暂时不会回到港城,不会跟我走,对吗?” 孙平安没有说话。 郝梦媛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说道:“很奇怪,在刚分手时,我每天都在被窝里哭得撕心裂肺,可现在你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怎么说不出挽留的话呢?说实在的,咱们之间没有任何狗血的事情,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直陪伴到研究生毕业,你占据了我一大半青春。你离开了之后,我的世界坍塌了一角,就好像屋顶漏雨,我的世界每天都湿哒哒的。可你太好了,太君子了,我居然对你恨不起来,也没法对你说什么狠话。” 在交往期间,孙平安幻想过很多次,二人结婚之后,家里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不喜欢社交,只喜欢做手工,能用吉他弹几首曲子。每天下班,他们俩轮流做饭,吃完饭之后,就着温暖的灯光,二人依偎在一起,看一部文艺电影,或者聊聊最近在看的书。他还可以弹吉他,为她做个简单的首饰盒什么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春天赏樱,秋天赏枫,夏天去海边踏浪,冬天坐在落地窗前看白雪纷飞。他们或许会有一两个孩子,他们会因为孩子而手忙脚乱,但是他一定会承担起绝大多数带孩子的工作,让她不至于被家庭琐事磨去天真烂漫的气息……时光很慢,他们不急不缓,白首到老。 可惜,这些想象都成了过去式,自从提出了分手,他就没想过复合。郝梦媛说,她的世界坍塌了一角。而对他来说,离开郝梦媛,他原来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