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换衣服的过程中,张垚垚终于找到了车钥匙。他把散发着腥臭味的衣服一股脑儿地塞进了硕大的红色塑料袋里,准备扔进垃圾桶。李晓问道:“可能你会觉得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我的确很好奇,你这身行头值多少钱呢?” “没仔细算过,都是打包买回来的。”张垚垚说道:“在疫情以前,我还能去国外的时装周玩玩,遇到喜欢的衣服就买下来,所以跟国内外的大品牌关系还蛮好的。现在去不了了,所以在每个季度上新之后,我直接让品牌方给我寄几件过来。” …… 张垚垚看着李晓,笑吟吟地说道:“以前还有好几个品牌让我当模特,不过我爷爷接受不了,老人家思想顽固,总觉得考公务员、做正经生意才是正路,当艺人、模特,那些都不靠谱。所以,我只是跟那些品牌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他们也很喜欢我,有时还把样衣寄过来,让我试穿。模特还没穿上呢,我倒先穿上了。” …… “打扰了。”李晓又一次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壁垒,说道:“给你穿乡下的衣服,真是委屈你了。” “这衣服的确穿得不舒服。”张垚垚憨笑道:“不过,我人好看,只要我一穿,这些衣服就会被带火。” 此人自恋又自大,李晓只能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张公子,如果你要把衣服扔了,还不如给我,我洗干净了,挂在咸鱼上,还值不少钱呢。” “破烂谁还要?”张垚垚说道:“要是真想卖,我可以给你收拾一堆。很多买回来的衣服我只穿过一两次,还有些在国内根本买不到,你挂在网上应该会火。” “不用了,真的,我就是随口一说!”李晓很着急,他怎么就听不出她是在开玩笑呢?“就算我等凡人生活不宽裕,但是也没有沦落到捡张公子的旧衣服卖钱的地步。” “哦哦,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有那么多闲置衣服,不能白扔了,还可以洗干净卖钱。” 李晓鼓掌说道:“恭喜张公子又学会了一项生活技能。” 张垚垚换好了衣服,又暖和过来了,准备回到自己车上了。李晓却阻止了他:“那对夫妻的火气还没消,你这时候回去,那不是自讨苦吃么?” “可我的车还在那里,他们给砸了怎么办?” “二十万都不放在眼里的张公子,还心疼修车的钱?”李晓说道:“车被砸了,总比人被砸了强很多吧?再说,如果真被砸了,你可以报警啊!” 张垚垚连连点头称是。 不知怎的,李晓对他的怨恨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原本以为张垚垚蛮横无理,嚣张跋扈,没想到他的性格变了很多,虽然身上还保留着纨绔子弟的习气,但是他还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气息,莫名……还有些可爱。 “还没问你呢,李大记者,你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来取材的。”李晓不想让他坏了自己的好事,便简单地带过:“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替我妈道歉。”张垚垚很坦诚地说道:“他们的儿子肝上长了肿瘤,是我妈给动的手术,不过,手术过后,出现了感染症状,小孩的器官迅速衰竭,没几天就去世了。他们接受不了,就大闹了一场。我是近期刚知道的,所以打算替我妈跟他们道歉。” 李晓点了点头,说道:“很难相信,你妈妈会生出你这样懂事的儿子来。” 张垚垚当即不悦:“我是替我妈赔罪的,但是我不允许别人说她。” “可我是个记者,我有责任揭露这些黑暗面。你妈妈做过那么多错事,你也知道啊!那为什么不允许我说出来呢?” 张垚垚说道:“算我求求你,先别写出来行吗?我妈虽然做过错事,但她也很可怜,她都已经生病了,别引导别人骂她了,行吗?” “生病了就意味着无条件原谅她吗?那些得了绝症的死刑犯,就不用执行死刑了吗?” “她得的是癌症!”张垚垚终于吼了出来:“我妈的确犯过错,但是她现在需要静养。她犯的错,我来弥补,你就不要给她施加精神压力了,行吗?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我要的不是钱。”李晓说道:“我只是觉得不替受害者发声,他们受的委屈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再考虑考虑。” “那我先谢谢你了。”张垚垚无力地说道:“我妈已经在接受惩罚了。她是肝胆外科的大夫,可是她的肝上长了个肿瘤。好在她在医院工作,发现得很早,做个消融手术就行了,近期一直在静养。” 张垚垚又卖起了惨:“真的,我妈这两年一直倒霉,不停地生病。作为医生,她的确是不合格的,这点我承认。但是,现在在她生命的关键时期,李大记者能不能先给她一条活路?我们家好几个老人都是因为肝癌走的,我妈还让我做个基因检测,提早预防。唉,我哪儿有精力考虑自己啊?我得持续做好事,祈祷她能好起来。” 李晓无声地抚摸着方向盘,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确实想写这一篇文章,让读者、观众看清顾美荣的真面目,也把她背后的势力给揪出来。如果张垚垚说的是真的,那她还真不能做得太绝了。 李晓泄了气,趴在了方向盘上,说道:“我祈祷今天不要空跑一趟,可惜,还是一无所获。写不出文章来,我就赚不到钱。” “我可以给你钱。” 李晓翻了个白眼:“你想给我封口费?对不起,本姑娘虽然穷,但是穷得有志气,不会向你的金钱出卖灵魂。” 张垚垚自讨没趣,不自在地抠起了手指头。车内的景象暂时成了一幅静止画面,曾经是仇人的两个人,居然能这样平和、且带着几分佛性地坐在一起。 “我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没想到被泼了一身猪血。来这里之前,我还期待着他们能放下仇恨,原谅我妈妈来着。看来,真是我太乐观了。” “哎哟,张公子,你还知道问题所在啊?”李晓说道:“岂止是乐观,简直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嗯?我看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只要做过错事的人一道歉,好人就会原谅他。” “……可是现实生活中哪里有那么多圣母心肠啊?你妈妈医死了他们的儿子,你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吗?死亡就意味着永远的离别,不管你再怎么想,都见不到了。你可以在你妈妈病床前尽孝,你妈妈能每天抚摸你的额头,可是他们一家呢?他们再也摸不到、抱不到自己的儿子了,那位妈妈只能捧着冷冰冰的照片,把眼泪流干。”末了,李晓问道:“张公子,你能体会她的绝望吗?” 不愧是名记者,说话就是有水平。几句话说完,张垚垚的眼圈也红了。他说道:“不能体会,但是我会尽最大努力去理解。” “如果真是你妈妈的失误,那他们没有理由原谅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他们,你会不会有杀人的冲动?” 杀人? 张垚垚的确是因为他们想杀自己,所以才来找他们的。但是,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这对夫妻的生活状态之后,他一点仇恨都没有了。他想做的,只是尽量补偿他们。 “谢谢你啊,李大记者。我不求他们原谅我了,我会尽自己的努力,改善他们的生活。”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李晓把张垚垚送到了猪肉铺,让他自己开车回去。挥手告别之后,李晓不由得感叹命运的神奇,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是敌对的关系,可刚才他们却像老朋友一样,推心置腹聊了很多。 没有素材,没法更新,也就没有钱可以赚。李晓心烦意乱,不过,这个小镇还有点儿名气,有一个年代久远的火车站,可以过去采采风。她把车停在路边,徒步走在废弃的轨道上。秋天已经很深了,天空蓝得纯粹,金黄的落叶纷纷而下。李晓穿着风衣牛仔裤,忍不住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这种感觉真是太治愈了。 “你没走啊?” 身后传来张垚垚的声音,李晓回过头,果然看到张垚垚正在向她走来。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张垚垚明明穿了乡下服装批发店的衣服,但是却完全不像乡野青年。他迎着阳光走来,的确有几分名模的姿态。 好看的人,就算披个麻袋也能成为时尚,这话果真不假。 “张公子也没走?还在这里干嘛?” “我刚刚在路边看到这截铁轨,觉得这里特别有那种复古的感觉。还有那边,那个破烂的车站,特别有年代感。以我敏锐的艺术嗅觉,我预感这里一定会成为一个出片圣地。” 张垚垚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算他认真工作,所以他的侧影还是很帅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拍那种军阀和姨太太的照片,军阀要去打仗,姨太太舍不得他走,二人就在这里分别。姨太太就在这里溜达着等他,等到老死了,铁道都断了,他也没有回来。” …… 这语文功底,以及这直白到有些粗糙的表达方式,真是白瞎了这段艺术想象。 不过,比表达能力更成问题的是他的立意。李晓说道:“虽然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我不太建议在这里拍那种照片。” “为什么?” “这截铁路,是抗日战争时期,被我们自己人炸毁的。” “为什么呀?”张垚垚瞪大眼睛,不解地问道:“好不容易修起来的,为什么要炸掉它?” “……大概,是想炸死火车上的侵略者吧!”李晓伤感地说道:“炸掉这一段铁路,我们肯定也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 “哦,原来是这样。” 李晓又指了指前面的火车站,说道:“那里有一面墙,墙上刻着当年的历史,所以,以我所见,这里并不适合拍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尤其是你说的那种。据我所知,那段往事在港城人尽皆知,就连我这个外地人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 张垚垚虽然不好意思,但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历史不及格,我都不知道这里发生过战争。” …… 李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不想以教育的口吻训斥张垚垚一顿,而是苦笑道:“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你怎么不知道呢?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你应该是含着金汤匙从天而降的,要不我怎么说你是下凡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