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师,三十多年了,你变化太大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苏子珊双手摩挲着一杯咖啡,凝视着白教授的眼睛,说道:“一个人的容貌会变,但是气质不会变。” 白教授很从容地笑了笑:“哦?那我身上有什么气质?” “正气。” …… 白教授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这么说,倒让我不好意思。” “很少有人像您一样有勇气,选择站在我这边。说实话,我当年已经很绝望了,可是因为您为我主持了公道,我才感觉这个世界不那么糟糕。”苏子珊伤感地说道:“可是为了我,这么多年来,您过得太苦了。”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你不用感到内疚。”白教授抬起头来,目光变得悠远:“做好事嘛,多少都会付出一点代价。所以,做好事才显得可贵。” 这怎么能算一点代价?佟童听到一半,拳头就攥起来了。不用点破“那个人”是谁,佟童也能猜出来,除了苏子龙,谁能这么执着地报复一个人? “在我离开港城的那一年,我在整理办公室,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毁了我的人生,我也让你一辈子不好过。’那时候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那个苏子龙,会成为我一辈子的噩梦。” 苏子珊紧张地抠着手,内心依旧充满了愧疚。她失去了二十五年,而白教授几乎搭进去了整个人生。这个人情,她怎么还都还不清了。 “对不起,白老师。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不知道你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虽然我现在没什么能力,但是我一定会尽量补偿你。” “我站在你这边,并不是为了你的感激,也不是为了你的补偿,作为老师,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三个人聊了一个多小时,佟童完全忘了要忘记探望外公这一回事了。白教授看了看时间,该回去照顾女婿了,不得不起身告别了。苏子珊和佟童慌忙起身送他,苏子珊伸出手,要跟他握手,但是白教授却像是触电一般,迅速把手藏在了身后。 “咳咳,那个,下次……”白教授神色尴尬,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逃也似地走了。 佟童宽慰妈妈:“白教授不是被女学生陷害过吗?他有心理阴影了,不会随便跟人握手。” 话说到这里,佟童也完全理解了,为什么白教授那么喜欢他,却从来不肯让他去家里坐坐。对此佟童还颇有意见,觉得他不近人情。现在他明白了,白教授被冤枉了那一次,那种耻辱和痛苦,他会铭记一辈子。 苏子珊挽着儿子的胳膊,缓步朝医院走去,絮絮地说道:“白老师变化太大了,在三十几年前,他身板挺得笔直,眼睛炯炯有神,嗓门洪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如果按照以前的样子老去,他应该是个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的老头,不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凄凉,孤独。” 他的人生遭遇了那么多变故,如果换成意志薄弱的人,可能早就自杀了。他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佟童跟妈妈的想法一样,也想补偿白教授,但是要怎么做,他还没有头绪。 “对了,妈,你知道白教授的原名吗?” “当然知道,他叫白净直,‘中通净直,不蔓不枝’。” 佟童赞许地点头:“人如其名,果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 “可惜啊,他后来连名字都改了。”苏子珊感叹道:“这么好的名字,它的主人居然要隐姓埋名,才能免去灾祸。” 于是,让白教授以他的本名堂堂正正地活着,就成了佟童新的目标。 白教授已经从以前那个热情爽朗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重度社恐的老年人,佟童给他打过电话去,邀请他中午一起吃饭,白教授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肯答应。苏子珊轻轻扯了扯儿子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勉强白教授。佟童只得作罢,下次再约他一起吃饭。 听完白教授被驱逐的一生,佟童和苏子珊都没有心情去看望苏昌和了。佟童很沮丧,每次要对外公产生好感的时候,外公总有办法让他大失所望。白教授流离失所,固然是苏子龙在使坏,但苏子龙那时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左右一个人的人生。要说这背后没有苏昌和的推波助澜,佟童根本不相信。 苏子珊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现在你理解了吧?为什么我对你姥爷的感情很复杂?” “嗯,理解了。” “他确实有野心,有抱负,梦想为民族工业尽一份力,从小我就被他这份情怀感动。但是,在做人方面,尤其是在经营家庭方面,他亏钱我和你姥姥太多了,多到我无法原谅的地步。” “那就不原谅。”佟童握紧了妈妈的手:“那就回家吧!他这样的父亲,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女儿。” 苏子珊被逗笑了,很痛快地站了起来:“好,那就回家吧!中午用花蛤给你做面条吃,晚上做糖醋排骨。” “嗯,只要是我妈做的,肯定特别好吃。” 在回家的路上,佟童接到了苏昌和打来的电话,苏昌和清醒过来了,听说佟童来去匆匆,很是不满。“你这几天怎么了?忙着约会,都不跟我聊天了?” 佟童开玩笑道:“你都让我入籍了,我高枕无忧了呗!” “……少来这套,别人这么想我还能相信,你说的我压根就不相信。” 被一个大佬如此信任,佟童还是很感动的。“不是跟你说了嘛,在给你准备一个惊喜。在惊喜出现之前,耐心等着吧!” “你这小子到底在干什么呢?真不是在谈恋爱?” “没有,我现在出来办点儿事,等吃完午饭我去医院陪你。姥爷,你尽量别睡啊!每次我见你,你都在睡,搞得我好像没去探望你一样。” “知道了。”苏昌和虚弱地说道:“那你早点儿来。” 挂了电话之后,苏子珊笑道:“不容易啊,你姥爷疑心那么重,居然还这么信任你,甚至是依赖你。” 因为学校不开学,佟童的打印店也开不了张。还好学校很体恤这些商户,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管理费。但是跆拳道馆就不行了,主人可不像吴海兰那样好心肠,哪怕跆拳道馆开不了门,房租也照常收。佟童跟他磨了半天,他才同意只交八成的房租就可以。即便如此,每个月还是将近五千块钱的支出,想想就心疼。 这笔钱高小宝是不可能出的,在失业的绝境当中,他还建议佟童把跆拳道馆关了,正好一年的租期到了,趁这个机会关门,等疫情过去了,再重新找地方开张。佟童也不是没想过关门,但跆拳道馆是他回港城后拥有的第一份事业,要放弃它,他十分不舍得。 那个春天很多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还有不少失业的。佟童最庆幸的就是拥有了“刺芒”这一份副业,疫情期间的稳定收入,让他不用担心会透支信用卡。只要勤俭节约,养活妈妈和老于也不在话下。这年头,拥有一份“副业”多么重要!在感到庆幸的同时,佟童又很感激爸爸。如果不是他留了这样一份精神遗产给自己,佟童是不会那么执着地追求文学梦想的。 最幸福的要数郝梦媛这样有编制的人员了,不用上班,还有稳定的工资可以拿。佟童跟妈妈说起过自己短暂的公务员生涯,苏子珊替他感到可惜:“有个编制多不容易啊!正好疫情期间你也上不了班,还是在家备考吧!考公务员才是正事!” …… 果然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不管孩子的事业成功与否,在他们眼中,只有“公务员”才是体面的好工作。哪怕是失去了二十五年的苏子珊,对儿子职业的建议就是“公务员”。 佟童觉得公务员的工作并不十分适合自己,而且他现在有自己很喜欢的事业,虽然辛苦,但是自由且快乐。尽管佟童跟妈妈详细地解释了什么叫做“流量”,他靠什么赚钱,但苏子珊接受起来还是十分困难,她总担心儿子赚不到钱,从而吃不上饭。佟童把收入给她看,她又担心把钱存在手机里会不会被别人收走。佟童哭笑不得,依旧很耐心地给妈妈做着各种解释。想让妈妈尽快追上这二十五年的时光,得快点儿让她工作,好让她融入社会。 佟童想给妈妈开一家琴行,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还是很吃力的,况且疫情期间出来创业,也的确不现实。佟童的想法是先买一架钢琴,让妈妈在家里辅导小孩子。苏子珊欣然应允,但是也很紧张,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没有接触过钢琴教学。她让佟童买几套教材回来,她先熟悉熟悉,然后再贴广告招生。 佟童果真为她买了几套教材回来,考级参考用书也买回来了。苏子珊又称赞了儿子一番,夸他做事稳重,又想得周到。出去转了一圈,佟童又有了新的打算:“妈,反正我的跆拳道馆空着,我打算让白教授去跆拳道馆里办公。” “他没有办公室?” “以前在海大借了一件办公室,但是被赶出来了,我想,应该也是苏子龙干的。白教授寄居在女儿家,用女儿家的车库当书房,条件非常艰苦。所以……” “那赶快让他搬过去吧!”苏子珊痛快地说道:“他遭遇了那么多不幸,都是因为我。报答他的第一步,就是让他有个正儿八经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