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仁街建在长安北角,虽说紧靠着大明宫,却是个僻静的地方。这里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大宅子,长长的围墙外面总少些人气。 李秉和魏泽、马学文叙过旧,不觉已经到了下午。辞了兄弟,也不耽搁,径直奔回家。一来确实有点想着老爹;这二来,若是被他知道到了长安还不回家,说不得又要生气的。 襄王原名李僙(guāng),是前皇帝肃宗的第九个儿子,因为平定安史之乱有功,带兵收复长安后被封为王。肃宗驾崩后,兄长唐代宗李豫继位。襄王心知自己功高震主,悉数交了兵权。代宗不知其是否真心,未予批准,李僙便挂封帅印,不再过问军事。代宗感念其坦诚,便赐了这偌大的豪宅和数千良田。 李僙原本有两子两女,可惜大儿子在安史之乱时病死于流亡途中,李秉便成长子。李僙治军虽用严法,但对儿女却颇为溺爱,这倒成了李秉儿时飞扬跋扈的首因。 “呼~!便是这里了。” 襄王府门第不小,但装潢却简约,除了门扇上的黄铜衔环狮子头,再无别的装饰。 “安子,认识么?”李秉指着正中的牌匾笑嘻嘻问道。 安子刚好也正在瞧那门匾:“正中是个王字,后面应该是府字。”说完猛的一愣:“刚才在酒楼就猜到秉儿哥肯定是富贵人家,却没想到竟是个王爷,这让我怎么受得了!” 李秉看着安子居然有点怵生生的,便一把拽上他的手腕,拉着他朝大门跑去:“我可不是王爷,这往后就是你的家了。走着,带你去看我爹爹去。” “哐!哐!哐!”李秉猛敲几下狮子头,却没注意到,背后一个“熟人”正从街上走过。 这人正是青天楼里的胖阴阳,他被马学文弄个自讨没趣之后,回到座位吃罢了盐酥鸡便走了,不想此时竟然到了这里。 胖阴阳望着前面的天空,轻轻捋了捋背上的束袋,摸了摸系在要带上的铃铛,沿着这街走了一会便停了下来,看着前面的牌匾,低声道:“就是这了。” 这房子看似和襄王府差不多大,只是似乎失了火,大门被熏得漆黑,牌匾上也只有一个“陈”字还依稀可见。 只是站在门口,便觉得这府宅的天上不如别的地方豁亮,死气沉沉。 他轻轻推开大门,一股阴风迎面扑来,腰上的铃铛也“叮叮”响个不停。胖阴阳倒是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没几步,就看地上趴着一个人,身形伛偻,面容枯槁,用皮包骨头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这人正是魏泽提到的“陈桥”。 陈桥听着铃铛声音,也抬头望了一眼,看着来人是个阴阳扮相,拧了拧身子往前爬两步,总算触到了胖阴阳的鞋。抓一把他的小腿,陈桥抬头仰望,想要说话,却几次都没发出声音,似乎已用尽了力气,头猛的落到地上:“救……我……”,这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被吸干了水一般。 胖阴阳俯下身子,本想拿开他的手,谁知稍稍用力,那骨头居然脆响一声,就那么折了。他微微拽了一下那人的袖子便露出胳膊,骨瘦如柴,皮肤泛着乌紫,皱巴巴的挤成一团。 胖阴阳轻叹一口气,不再管他,径直走向后院。前院太阳能照着,多少还有些生气,这到了后院,还未开门,从缝里就透出一出寒意来,八月暑夏,这冷风竟吹的骨头也发凉。胖阴阳的手还未触到门板,那门嘎吱响一声,竟然自己开了,一股阴风穿过门廊,引的四壁风响的窸窸窣窣。 “啪嗒!啪嗒!”墙角边的水缸破了一个大洞,水珠顺着断口滴到地上。“啪嗒!啪嗒!”那一滩水清澈无比,倒映出他的影子来。胖阴阳瞅一眼那水,忽觉得水里自己的影子后面飘出来一团黑气,他连忙回头。 盯着天空看了两眼,觉着是什么也没有,胖阴阳便又走两步,到了房门口。 正要敲门,忽然觉得有个影子就在背后,他连忙回头便是一拳。 “呼~!我太紧张了么?” 他定了定神,推门进了房间。大厅里面失过火,桌椅板凳都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一堆黑漆漆的烂木头堆在炭灰上,整个大厅里唯一能看得清的东西就只剩下最中央的匾额。“世德留馨”这四个字写的规矩。 胖阴阳腰间的铃铛越来越响,他刚瞟一眼那匾额,忽然感觉身后闪出一道光忽闪两下,一个影子忽然飘出。他连忙转身,手里捏一道法诀,一股金光脱手而出。 那金光打到墙角,“哐当”一声,一面半截都被烟熏的漆黑的镜子裂成两段。“呼!”原是虚惊一场,不及他多想,旁边的偏厅里面忽的传来一阵哀嚎。 “呜……呜……”这声音,像风吹沙子,又像女子哭泣,在阴沉的空气里,多少有点让人背后发凉。 他轻轻推开纳闷,一股尸臭竟冲的眼睛发酸。他往后退一步,从袖口里夹出一张黄符,手指在空中划两个圈,便将符篆丢进屋中:“祛!” 那黄符应声燃烧,一股火苗之后,屋里的恶臭就淡了下来。 正要进屋,却听房里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已经喊到:“哟!我一直在想,到底会派谁来来捉我呢,老大都不中用,这次倒是派了二徒弟来。亓(qi) 立广,好久不见。” 亓立广进了屋一眼便瞅见地上的尸首,全身都已腐烂,苍蝇横飞,一团白白的臭蛆在尸身上蠕动,黑色的脓水顺着半截烧断的木棍一直流到他脚下才干涸。 刚才说话那人,盘腿坐在靠墙角的地上,一身大红喜袍罩在身上,松松垮垮。刚才听声音似年轻女子,此刻见到真容,却是皮肤松弛,白发白眉,俨然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亓立广抽出背后的桃木剑:“伶俐鬼上了老妇人的身,倒是少见的很。” 那老妇依旧用少女般嗓子说道:“她害死我,我便回来找她和她儿子报仇罢了。你若不喜欢我这样子,我就变回去给你看好了。”话音刚落,那老妇的样貌忽然变成年轻姑娘,身子临空蓦然飘起,宽松的袍子顺肩滑下。 这女子浮空中,身上再无一丝一线,她左右扭动了一下身子,那白皙的玉峰随之左右抖动。 伶俐鬼故意直勾勾的看着他:“我回复真身,这下你满意了么?” 亓立广左手微微挡住眼睛:“不知羞耻。”说罢左手捏个法诀,右手横扫一剑:“冥灵十二缚。”话音刚落,他背后的束袋忽的打开,十二张符篆从袋口飞出,在空连成一条直线,缠向伶俐鬼。 这符篆和兵家的黄符红印略有不同,却是白符纸黑符字。 符篆刚刚环成一圈,伶俐鬼便化成一团黑气消失不见,又忽的出现在亓立广背后,轻抚他的后颈,贴着他的耳朵说道:“这点道行可奈何不了我哟~嘻~咯咯咯咯。” 这笑声空灵,不止从背后,更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亓立广脑袋一沉,猛然反应过来。 “好险,差点着了她的道。” 这话还未说完,伶俐鬼便痛叫一声。她刚伸手去抓亓立广脖子,却被一道金光弹开,在空中退出半丈远。再低头看自己双手,指尖已经化成两道青烟,开始消逝。 “好厉害!”伶俐鬼看出这招的玄奥,如临大敌,再不看亓立广,转身飞出侧殿。 “想跑?”亓立广右手摸出腰间的铃铛,顺手丢出。那铃铛发出一道金光后,径直打在伶俐鬼的后背。伶俐鬼惨叫一声跌在地上,不等她回头望来,十二道符篆已经飞到面前,贴在她身上。 “啊……啊!“符篆上的黑字光芒大盛,伶俐鬼惨叫两声之后,身体上竟然冒出一股白烟来。 亓立广见状,微微一笑,从袖口掏出个小瓷瓶,扔到空中,左手食指中指立在胸前:“收!”那道白烟瞬间被吸进瓷瓶里,白烟越来越淡,到最后竟完全变成黑烟。 烟雾散尽,瓷瓶又落回他手里。他取出红色布塞塞住,右手食指画个圈,一道红基黑印的符篆从束袋中飞出,紧紧缠绕在瓶上之后,符篆上的字冒出一阵金光来,却顷刻消失不见。 亓立广长呼出一口气:“又是一只,还有三只。” 却说他正是晋州服鬼堂的二徒弟。与佛家强行超度亡魂不同,服鬼堂相信恶鬼投胎依旧是恶人,于是将恶鬼束于瓶中,引阴阳之力去其戾气煞气,再放出瓶外由寻常鬼役拘魂回归阴间。只是这时间却长了些,厉害些的恶鬼怕是非五六十年不能褪尽戾气。 二十日前,服鬼堂新弟子不慎撞倒瓶架,一架瓷瓶全部碎裂,恶鬼逃出。服鬼堂众人拼尽全力拦截,但依旧有五只恶鬼趁乱逃走。大徒弟当时已经染煞病倒,便派了二徒弟下山收鬼。 亓立广把瓷瓶收入袖子,又挂好铃铛,再走回前院的时候,看陈桥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俯下身子探他鼻息,却发现他已经死了。亓立广从袖口掏出一张白符,扔在尸身上,朝天喊到: “枉死魂,鬼役来;回阴都,重投胎!” 说完走出大门,又回头望一眼匾额:“还剩三只,接下来是哪个呢?算了,反正他阳气也重,既然他目中无人,就先放着不管,让他多受两天苦吧。去趟梁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