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资金临时出了点意外......” 朱聪说的很慢,很平静。 “啊?你说什么!” 如一个响雷击在面门,李季失声叫了出来。 手中的电话听筒“砰”的一声,掉在桌面,又连跳了两跳,滚落下去。 螺旋缠绕的电话线倏地垂下、荡开,听筒直挂向下,悬在桌子边缘,摇来晃去。 “喂,喂!李总!”话筒里传来朱聪有些急促的声音,“你在听吗?” 李季只觉浑身的力气一下散尽,两腿一软,差点倒了。 他喘着粗气,嘴唇微微抖动着,费力地弯下身子,将听筒又抓在了手里。 “我,我在听......在听......”李季稳稳心神,声音有些发颤了,“朱总,你说,你说......” “原本说好这笔钱先还你们这笔贷款,可月底集团有一批企业债券到期需要兑付,数额为两亿三千多万。凑来凑去,仍有一亿多资金缺口,集团在短时间很难再筹措到这么一大笔钱,只好先动用这笔资金垫付了......” 顿了顿,朱聪又说:“你也知道,最近集团资金相当紧张。我们是上市公司,一旦出现不能兑付的情形,会有什么后果,不用我说,你大概也清楚......” “我,我知道了......”李季一手扶着桌角,浑身无力。 他绝对能理解万豪集团目前的状况,可他的事谁来管? 若是月底万豪集团还不上这笔贷款,他李季只有卷铺盖走人这一条路了。 一时间,李季面色灰白,一颗心像坠了块铅,一点点沉下去。 他很想再打电话问问万大明。可他也知道,若不是万不得已,万大明也不会对自己失言。 也许万豪集团真的到了生死关头,可这一来,自己也真的被逼上绝路了。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 奶奶的,路呢? 难道绝路也是路?! 李季想起了那句广告词:“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 怪只怪自己没有丰田车。 李季知道,万大明肯定不晓得自己的惨境。可现下的状况,李季实在无法再向万大明张口。 李季相信,只要他向万大明说了,哪怕集团的资金再难,万大明也会毫不犹豫地先把这一笔钱还了,不会让自己丢了工作。 这些年来,万大明的确是把李季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李季爸爸去世的早,自觉不自觉的,也把万大明看成了父亲一样。 万大明很看好李季,一度想把女儿万敏嫁给他。后来听说李季早就有了女朋友,这才作罢。 老爷子心里说不出的遗憾。当着李季的面,说了好几次,还一个劲的埋怨万成,不早点给妹妹张罗。 此时,李季听着朱聪的话,心里万般滋味。 “买债券的都是些老百姓,不兑付还不翻了天?会对公司的股价造成多大影响!这个时候,可不敢再有啥乱子了。”朱聪继续说着,“你们银行的钱,是公家的,到底还是好说些,你说是不是,李总?” “是,是......”李季机械的答应着,脑子里却嗡嗡乱响。 他二大爷的,老百姓的钱是钱,一定要兑付;银行的贷款就不是钱,想还就还,不想还就不还?还是啥时候还都行?! 李季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万董特意嘱咐我,专门给你打电话说一声,实在抱歉得很啊,李总。”朱聪顿了一下,“万董说,他也在想其他办法,看能不能再凑一个亿......” “知道了......”不待朱聪再说什么,李季已把电话重重地扣在了机座上。 他的心彻底凉透了。 再凑一个亿?说的轻巧。就万豪集团现在的资金状况,基本上就是一句空话。 完了。 彻底玩完。 别说黄瓜菜,连黄瓜秧都拔了。 李季瘫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疼,万分后悔之前在崔浩办公室里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 这笔贷款,再去找万大明,是不大可能了。 这笔钱对自己重要,是救命钱;对万大明和万豪集团同样是救命钱,可能还更加重要。 自己丢的是一份工作,万大明失去的可能是一个集团,集团内上万员工失去的是上万份工作。 就算是自己替死去的万成做点事吧。 不能雪中送炭,至少也不该雪上加霜。 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虽然说不上“千万家”,可也事关一个集团,上万人的生计了。 值了,值了。 李季这样想着,心里渐渐高兴起来。有一刻,他觉得自己如此高大,如此伟岸,像悬崖边上一株傲然挺立的青松,像举着炸药包冲向桥下的那个英雄。 可很快,李季就蔫了。 心头掠过一片阴云,脸色也沉了下来,似乎随时都要下雨了。 万豪那边没事了,可自己怎么办? 辞职,滚蛋,流落街头? 被人耻笑、奚落? 从此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成为一个盲流? 一个个念头,在李季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闪过,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 阵阵寒意袭来,李季不自主地缩起身子,像一只突然受了惊的小刺猬。 想到廖莹,想到妈妈,还有一直憧憬的婚姻生活,李季忽然感到了后怕,一时之间,竟也六神无主、惶惶不安了。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房间里,明明是明晃晃的太阳光,暖和得像烤着,可他还是感到了冷。 李季双手抱头,绞尽脑汁想着。 他不时喃喃自语。脸上一会阴,一会晴;眼里一时欢喜,一时沮丧;牙齿紧咬住下唇,叹气声连连。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天,李季终于拿定了主意:再回去,给崔浩认真道个歉,答应他说的条件。 不明不白,就不明不白。 这世上,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什么事都能刨根问底,弄的一清二楚。 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眼下,对李季来说,最大的事情是要先保住自己的工作。 饭碗要紧。 背锅就背锅,世上“背锅侠”最伟大。 反正不疼不痒的,况且也不会真有一口锅让你背着。除了你自己心里明白,别人谁也看不见。 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 可,可想想崔浩那副嘴脸,李季又气不打一处来。 岳飞啊,岳飞! 不知怎么,李季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刘兰芳演播的评书《岳飞传》。 这世上,哪里没有屈死鬼、冤大头?再多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靠,拔的太高了。 蚂蚁跟大象比啊。 扯淡,无耻的扯淡。 实在荒唐。 扯的太远了。 再说,岳飞和自己有半毛钱关系啊。 崔浩他也不是秦桧,难道陶行长是宋高宗啊? 古往今来,先挨刀的都是腰杆直的,脖子硬的,说话冲的。 能屈能伸大丈夫,宁折不弯傻小子。 活了快三十年,这一刻,李季居然想通了,想明白了。 他整了整脸上的表情,笑容虽然依旧生硬,但心里却是念头陡转,境界大开。 李季想象着自己站在崔浩面前的情景:“崔总,我刚才说话太冒失了。请您原谅我,我答应您的条件......” 说到一半,李季忽然停住了。一抹笑容贴在脸上,说不出有多难看,多牵强。 他狠命摇着头,猛地抬起自己的右脚,狠狠踩在了自己的左脚上。 靠,难道我李季成了这样的人?! 李季靠在椅子上,一时失了神。 手机响了。 李季一惊,下意识抓起手机,看也没看,摸索着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哪位?” “是我啊,”声音轻轻柔柔,像掠过树梢的微风,是廖莹,“怎么,连我的电话也看不出了,嘻嘻。” “我,我听出来了,”李季这才如梦初醒,定定神,脸上挤出几丝笑容,“刚才没看手机啊,呵呵。” “你没事吧?怎么怪怪的?” “没事,没事,”李季咧咧嘴,“我能有什么事?” “那你晚上过来吃饭吧,我做红烧鱼。” “好,好,”李季答应着,舔舔嘴唇,“好些日子没吃你做的红烧鱼了,馋了!” “哈,那你晚上多吃点呀。” “嗯,行,都要流口水了。” “你,你今天怎么啦?”廖莹声音里充满疑问,“感觉有些怪怪的,不大像你啊。” “怎么不大像我?”李季反问,“不像我像谁?像猪啊!” “哈哈哈!”廖莹忍不住笑了,“猪啊,你真的没事啊?” “没事,没事,”李季敷衍着,“晚上见,我还忙着呢。” 廖莹挂了电话。 李季这才一松,黯然叹口气,把手机放在一边,凝视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不断闪动的Windows系统图标,目光呆滞。 叮铃,叮铃...... 手机又响了。 今天电话怎么这么多? 李季直摇头,动也不想动。 他可忘了,以前在办公室时,自己的电话更多。有时候,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这里还在讲着话,那边电话已打进来了。 可自打来五楼后,电话明显少了很多,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其间,也有几个客户打电话来,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李季明显感觉出来了。 想必是客户们都听说了自己的事,唯恐避之不及。说不定有人已经在到处说,李季这就从行里滚蛋了。 人情如四季啊,冷冷暖暖。只是李季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入冬了。 叮铃!叮铃!叮铃! 等了一会,铃声还是不停,反倒更加起劲地响着;如涨起的潮水,一波一波,直冲耳鼓。 “谁啊?”李季心里堵得慌,没好气地拿起手机。只看了一下,便慌忙接了起来:“噢,是韩梅啊,有事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啊?” 韩梅语气很亲昵,带着些撒娇的成分。 “没,我可没说啊。” 李季此时有了十分的警觉,可不想再跟这位韩大小姐有更多牵扯。 “昨天我爸妈,还有姑姑,对你都挺满意的,哈哈。” 韩梅笑起来,李季心里却是一阵慌乱。 “韩梅,咱可早说好了,”李季忙不迭回应,“我这可是冒牌的,临时客串,当不得真啊。别让你爸妈和姑姑误会。” “看把你吓的,胆小如猪啊!”韩梅哼了一声,紧接着又大笑起来,“我也就是说说啊。” “嗯,我知道,我知道,”李季心里稍稍平静,“要是没事,那我先挂了啊。” “就这么不愿意和我说话啊......”韩梅似乎有些生气了。 “没,没有!绝对没有!”李季急忙解释,“我这边正有事,要去开个会。” “哦,那你先忙吧。”韩梅停了停,语气淡淡的,“现在轮到我欠你一个人情了......” “小意思,小意思,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啊.......”李季一连声答应着,“都在等我呢,不好意思,我先挂了......” 说罢,不待韩梅说话,李季便匆匆挂断电话。 他向后挪了挪椅子,紧着眉头,目光游移。少停,将两腿使劲向前伸展开,轻轻伸了一个懒腰。 “哎呦......”李季叫了一声,两手抚着腰,不住吸气。这一会子,竟把身上的伤忘了。 李季拧了一下身子,慢慢坐了回来,双肩靠在了椅背上。 面子?面子值几个钱! 默默想了半天,李季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在这世上,脸面最值钱,也最不值钱。 连韩信这样的大人物,当年也有胯下之辱。自己这样的升斗小民,屁大点的人物,低头说两句服软的话,又有什么大不了。 哈哈,就这么办。 人怕出名猪怕壮,更怕脸皮厚。 脸皮厚者,天下无敌。 李季不断想着各种理由,努力说服自己,到后来连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窗外的阳光很安静,像藏着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李季拽了拽衬衫下摆,终于站起来。 他理理头发,清了清嗓子,嘴巴努动了几下,尽量伸展开脸上绷紧的肌肉。 走廊上静悄悄的。 一只蜘蛛沿着窗台,往天花板上爬着。 李季走出房门,脚下却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