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华俊走进密室,发现杨天鸿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疲倦,精神也显得萎顿。 玲珑宝锁内部时间流速是正常世界的三倍。活人魂魄这种东西就跟新鲜牛奶一样,超过一定时间就会变质。区别在于,变质后的牛奶会发酸、沉淀。而超过有效期的魂魄会产生自主意识,转化为恶灵。 “你准备准备,回宗门一趟。” 杨天鸿打了个呵欠,随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两个玉瓶,摆在桌面上,指着其中一个拴着红丝带的瓶子,说:“这次带领朝廷大军围剿落屏山贼寇,缴获颇丰。没想到,在贼人库房里居然还有吞灵丹这种好东西。虽然只有三颗,钢甲暴羆前辈一定很喜欢。呵呵!这种东西你我都用不上,还是上缴师门比较好。” 说着,杨天鸿又指了指另外一只玉瓶:“离开山门的时候,师傅要求我勤练丹药技法。说来惭愧,这段时间俗务缠身,很难找到余暇。炼制的元气丹数量不多,品质也只能算是一般。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我的功课。还请华师叔带回山门交给师尊,顺便也帮我捎些炼丹药材回来。” 炼丹功课之类的说法,纯粹就是幌子。 杨天鸿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让华俊把吞灵丹带给钢甲暴羆。当然,藉此用元气丹提升一下自己在师傅陈正坚和紫炉殿主张硕心目中的地位,也是顺手之劳。 钢甲暴羆是杨天鸿最大的靠山。归元宗是杨天鸿最为稳妥的身份依靠。两者之间互为倚仗,只要宗派对自己青睐有加,那么无论在世俗之间是否功成名就,杨天鸿都有了一条极为稳妥的退路。 因此,他必须带给宗派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即便是关系密切的亲戚之间,也需要不时往来走动,才能保持熟悉热络。 华俊点点头,把两只玉瓶小心收好,神情郑重地朝着杨天鸿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先等等。” 杨天鸿叫住华俊,又取出另外两只体积稍小的玉瓶,摆在桌上。 他收起脸上的微笑,显得严肃认真:“华师叔,你我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你毕竟是归元宗师门长辈,无论如何,我不能亏待你。” 华俊是个聪明人,已经听懂了杨天鸿话里的意思。他随手拿起其中一只玉瓶,拔掉瓶塞,将瓶口凑在鼻孔之下,轻轻一嗅,脸上的神情顿时骤变,望向杨天鸿的目光也充满了疑惑,失口叫道:“这,这是培元丹?” 独特的药物香味,表明眼前瓶子里的丹药就是培元丹。华俊身为金丹宗师,此前在归元宗也享受和应有待遇,自然对这种丹药非常熟悉。 修士拥有丹药并不奇怪。然而,杨天鸿修为仅仅只是炼气第五层,至少在华俊看来如此。瓶子里装有一颗培元丹,这种行为就像一个家境贫困,就连最基本生计都成问题的人,突然之间拥有了奔驰、宝马之类的豪车。总是让人觉得不正常,本能的想要探究其中秘密。 杨天鸿笑了笑,神态自若:“张硕师叔传授了一些炼丹心得,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偶有所获。尝试着炼制了一枚培元丹,还请华师叔服用过后,给我些建议和指导。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炼制培元丹。虽说成功收丹,其中也肯定有诸多不足之处。” 随即,他指着另外一个玉瓶说:“这里是三颗冰凝丹,也是师尊交给我的作业之一。还请师叔笑纳,多提意见。” 杨天鸿很聪明。 华俊毕竟是个金丹宗师。无论他是否真心愿意为奴,这只是一种迫不得已之下的赎罪方式。之前与沈长佑一战,杨天鸿清楚看到了华俊的价值,也越发坚定了他永远将华俊收为己用的想法。至少,在自己修为尚未进入金丹期以前,身边有这么一个强大的保镖护卫,安全也有了保障。 从古至今,除了以感情为前提的特殊例外,收归人心不外乎两种方法:钱财、权势。 远离宗门的华俊想要继续修炼,就需要足够的丹药。归元宗已经断绝了他这方面的供应,自己突然之间拿出一颗培元丹,同时声明此丹乃是自己炼制。只要不是傻瓜,都会明白这句话里隐藏的含义,也会与自己走的更近。 还有冰凝丹,华俊是水属性修士,这种丹药对他也帮助甚大,极其重要。 一时间,华俊脸上显出极其复杂的神情,眼眸中目光无比感慨。 在唐启元事件中,杨天鸿帮助自己解围。 从金丹宗师降格成为奴仆,华俊心甘情愿。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不能单纯以利益看待。他甚至想过,只要杨天鸿真的可以帮助自己报得血海深仇……以后,就在杨府终老,默默无闻了此一生。 谁能想到,杨天鸿居然会炼制培元丹和冰凝丹。 很多人都想要炼丹,可是合格的炼丹师少之又少。否则的话,丹药这种东西就不会被各门各派藏私,早就成为烂大街的普通货物。 以归元宗炼制的元气丹为例,每月发放的丹药数量都有记录,门人弟子得到丹药之后,总是在第一时间服用。修成大道是所有修士的梦想,除了灵气,最为重要的修炼基础就是丹药。不夸张地说,就算归元宗每个月的元气丹产量再增加一倍,宗门内部也不会有多少存留。说穿了,丹药就是一种消耗品。产量永远跟不上消耗速度,无论数量再多,都是供不应求。 药材、丹师,是限制丹药产量最为重要的前提条件。 正因为如此,元气丹之类的丹药虽然在修炼门派之间不算珍贵之物,却也不会流失在外,更不可能被人用区区俗世金银购买得到。门人弟子又不是傻瓜,都很清楚丹药吃下去能够增加修为。金银数量再多,也不如自身拥有力量和寿命来得实在。 从金丹宗师变成奴仆,对华俊打击很大。离开归元宗这段时间,他过的很是消沉,也几乎忘记了,杨天鸿本来就是紫炉殿弟子,是一名炼丹学徒。 听起来就像是开玩笑,炼丹学徒居然可以炼制培元丹……这种事情说出去,没人会相信。 然而,握在手中的玉瓶里就有一枚培元丹,可以看到,可以摸到,再真实不过。 再次抬起头,华俊看到了杨天鸿充满坦诚的眼睛。 如此重要的秘密,他,他竟然毫不掩饰的对自己公开。 要知道,若是这种事情传到外面,势必会引起无数修士的觊觎、嫉妒、羡慕。尤其是一些迫切需要丹药,却没有任何物质积累的穷鬼修士,甚至会暴力劫持杨天鸿,将其圈禁,成为永远的炼丹之奴。 修炼世界和俗世一样,失去了修炼基础的穷困修士,相当于失去生存基础的穷人,往往是秩序动荡的最根本来源。 华俊并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略点了下头,把培元丹和冰凝丹收起,朝着杨天鸿拱了拱手,迅速转过身,匆匆离开了密室。 继续呆下去,他深恐情绪会失去控制,做出一些超乎寻常的举动。 走出密室,呼吸着山林间清凉的空气,华俊只觉得精神为之一振,眼角也微微有些湿润。 我并不孤独。 我不是普通意义上失去自由的奴仆。 我有朋友,有师尊,还有宗门。 杨天鸿年纪轻轻,更像是自己的子侄后辈。 也许,这是上天对自己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变相补偿。 杨府,就是自己永远的栖身之所。 …… 纵光行千里,仗剑走天涯。 很多江湖人士都对这句诗朗朗上口,却没有几个人能够真正明白其中意思。 这里的“纵光”和“仗剑”,其实指的是修炼世界特有道术。与俗世八百里加急的鸿信飞报相比,驾驭飞剑自由往来非但速度要快得多,也显得悠闲自在。 华俊回到归元宗的时候,张硕在紫炉殿里炼丹,宗主钟元宇在勤修道法,至于杨天鸿的师傅陈正坚……那个胖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说是下山云游,估计是躲在某个酒楼饭馆里,面前摆着满满一桌宴席,正在畅快无比的放肆大嚼。 灵虚峰。 看着双膝并拢跪在面前的华俊,又看看摆在面前的玉瓶。钢甲暴羆被长长眉毛遮挡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也有显而易见的感慨和暖意。 “吞灵丹?呵呵,杨天鸿那个娃娃,居然弄到了这种东西?” 归元宗上下,没有谁比钢甲暴羆更熟悉吞灵丹的用法和效果。这东西对得道妖族乃是大补,对人类修士就是毒药。若是不明就里的修士稀里糊涂吃下去,整个人会血脉激涌,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最后,全身经脉断绝,在痛苦无比的哀嚎声中死去。 严格来说,吞灵丹算不上什么珍惜贵重的宝物。然而,必须摄取活人魂魄作为丹药主料这一点,却从根本上限制了吞灵丹的产量和数量。 修道之人,尤其是炼丹师,几乎都知道这么一个丹方:赤颈灰鹳头顶上有三根颜色洁白的羽毛,乃是炼制小元造化丹的重要辅材。而且,还可以大幅度提升丹药的炼制成功几率。赤颈灰鹳是一种极其常见的鸟,俗世间的数量多不胜数。然而,想要头顶上长出三根白毛的赤颈灰鹳,必须满足一连串极其繁琐,甚至可以说是变态的条件。 首先,赤颈灰鹳必须常年吃食一种红色蚯蚓才会长出头顶白毛。其次,这种红蚯蚓只能在壮年黄腹龟的粪便里才能存活。然后,壮年黄腹龟只能吃雨水深潭里才有的紫壳螺蛳,才能产下红蚯蚓所需的粪便。继续往下,紫壳螺蛳生活环境必须有海水带来的细沙,以及纯净淡水中才能存活的细绒水草。这种水草必须依靠黑翅水虿才能传播繁殖,而黑翅水虿生活的环境必须有硬须鲶鱼,这种鲶鱼只能吃生长期不超过三个月的红尾鲤鱼…… 总而言之,想要得到赤颈灰鹳头顶上那三根最为纯净,能够成为丹药重要辅材的白色羽毛,必须拥有一大堆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先决条件。虽然其中每一个环节都很普通,涉及到的物种也很常见,可是在自然环境下产生的几率等同于零。即便是人工培养,需要花费的时间,消耗的资源也无比漫长、庞大。因此,这种丹方虽然人人皆知,却从未有谁真正去做。 吞灵丹之所以稀少罕见,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如此。 华俊额头贴着地面,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家主人返回楚国,如今已是忠武校尉,单独领军玄火营。前些日子,玄火营攻破了一处山寨,在贼匪密库中,发现了这瓶吞灵丹。” 钢甲暴羆拿起玉瓶,在全是糙皮的巨大手掌中来回把玩,淡淡地笑了:“也罢,我就把这孩子的心意收下。呵呵!杨天鸿没有亲自回来,而是让你代劳,这是给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啊!” 跪在地上的华俊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 最初在密室里拿到丹药的时候,自己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临到山门,他也终于想到,这是杨天鸿故意让自己返回宗门,得到诸位道友和师尊谅解的机会。 至少,可以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通用。何况,自己还带回来钢甲暴羆急需的吞灵丹。 “杨天鸿这个娃娃很不错,你也不错。” 钢甲暴羆大有深意地看了看华俊,认真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说说看,杨天鸿有什么要你从山上带下去的东西吗?” 华俊连忙回答:“我家主人只是让我把最近炼制的几枚元气丹交给紫炉殿主,请求品评其中优劣。另外,还让我从紫炉殿中求取部分药草材料,仅此而已。” “哦?” 钢甲暴羆满是黑毛的巨大脑袋晃了晃,神情有些疑惑:“药材?丹药虽然是宗派强大的基础,可杨天鸿身为本宗弟子,就应该知道,我归元宗精于炼制法器,而并非精于炼丹啊!” 事实上,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于钢甲暴羆脑子里的疑问。 在山上的五年时间里,杨天鸿没有表现出对锻冶法器的丝毫兴趣。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了炼丹房。要知道,归元宗擅长炼制玄兵精甲法宝,鸣凤山中也多有产出各类精稀矿石。杨天鸿的表现,就像是不修主科,专擅旁业的学生。 “这孩子也许兴趣不在于此。” 钢甲暴羆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吧!你让张硕多给他一些药草材料,顺便也带给他一本归元宗的锻冶秘籍。无论如何,我归元宗门人弟子总不能出去对人说是不会炼制法器。丢脸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还有整个宗派。” 华俊之觉得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本能的想要张口反对,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仍然还是把自己当做归元宗灵水殿的修士,一切事务均以宗派利益为最高原则。 不错,归元宗的确是擅长炼制法器。可是,锻冶秘籍这种东西任何人都不准带出山外。即便是专职负责锻造的门人弟子,也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能进入藏书阁查阅。一旦发现有只字片言从藏书阁带出,那就是必须被废掉修为,甚至当场格杀的重罪。 钢甲暴羆看出了华俊心中的疑惑,对于他本能的身体反应,钢甲暴羆也很满意。停顿了一下,身材魁梧巨大的灵兽张开嘴,淡淡地说:“杨天鸿对归元宗功劳甚大,无论春日大比还是之前的诸多举动,都算的上是我归元宗数千年来第一人。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背叛宗派,也不会成为归元宗的敌人。吞灵丹对我的意义非同小可,虽说其中活人魂魄用的乃是死囚,但这份心意,本座却必须记下。相比之下,一本入门阶段的锻造秘籍算不得什么。你再转告他几句话:锻造法器的技术必须熟练,口诀一定要牢牢背诵下来。炼丹虽然重要,法宝和兵器也同样不可或缺。他下次上山的时候,本座会亲自考校他的锻造技术。如果不过关,或者胡说八道搪塞一通,本座就将他禁足,留在山上,狠狠打他的屁股!” …… 雨一直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天已经亮了,可是落屏山上仍是一片灰暗。设置在山脚四周的兵营军帐虽多,灯火却只能笼罩帐内一小片不大的空间。在更远的地方,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都是黑沉沉的一片,脚下是软绵绵的烂泥,积水一片冷冰,除了风声和雨声,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死寂。 两只胳膊粗细的牛油蜡烛,把杨天鸿的军帐照得一片明亮。 匪巢已经攻下,兵部尚书李绍明当仁不让占据了山上最好的建筑用作临时办公。刻有“聚义堂”三个大字的牌匾已经摘下,扔到一边,周围守卫林立,戒备森严,活脱脱就是另外一个兵部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