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宝云其实向来不太留意别人的头上身上的,除非面对着要紧的人,通过她的模样装扮来评估一个人,所以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婉姨娘家常穿的半旧的衣裙,并不特别,只是手腕上,只有左边手腕有一根细细的金镯子。 唐宝云见过的两府里的人,要紧人物就不说了,就是三婶娘那样的寡妇,手上也是两对儿白玉的镯子,甚至连稍微有头有脸的婆子丫鬟,手腕上至少也是一对儿银镯子或者包金镯子,甚至是赤金镯子。 像婉姨娘这样的倒是少见,所以唐宝云就把目光移到婉姨娘的颈间头上,她头上两朵绢花,那是不值钱的,一根金簪子,簪头也很小,一朵珍珠攒的鬓花,虽不太小,但珠子不圆润,光泽也普通,也值不了什么钱。 颈间则是什么都没有。 其实也不用多想,唐宝云也明白了,连老太太那样的家底,那样的地位,国公府的老封君,如今都这样捉襟见肘,全靠儿子媳妇孝敬,一个地位远远不如的姨娘,要贴补娘家,能有多少办法呢? 也就只能在自己的首饰上想办法了,因为只有那些,算是属于她的。 唐宝云心中恻然,不由叹息。 这种事情,要说拖累,那定然是有的,只是真是在那样的家庭,只要还有点儿亲情良心,又如何能忍下心来看亲人受苦呢?想起老太太想方设法从流放之地接回他们兄妹,为她安排出路,又何尝不艰难,不牺牲? 不管怎么说,婉姨娘至少过着虽然不太体面,但还算安稳的生活了。 唐宝云笑问:“姨娘手艺真是比外头大厨还强,上回我们在小皇庄,听说厨子还算御膳房出来的呢,杏仁豆腐就不如姨娘做的滑嫩。” 婉姨娘连忙道:“大奶奶说笑了,我怎么能跟人家比。” 唐宝云道:“姨娘这手艺实在好,是以前学的呢,还是到咱们家来自己琢磨的?” 婉姨娘不知唐宝云何意,只老实答道:“我原本是不会的,倒是我姐姐与我一起进府之后,也没别的可孝敬的,便想做些点心孝敬老太太,到厨房里学了些,多半都是姐姐与我一起琢磨的。姐姐做的比我好呢。” “原来是这样,其实姨娘已经是心灵手巧了,那么表姑如今怎么着呢?”唐宝云想了半天,才想出来这样一个称呼。 婉姨娘都奇怪为什么唐宝云突然对她这样感兴趣,只得小心的答:“我姐姐后来与表哥成亲了,老太太在城外头桥头村给他们置了些田土,也还能过活。” 这就是郭太夫人银子的去处了,不过唐宝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婉姨娘一直只叫老太太,并不叫姑母,显然是个有分寸守本分的人。 “姨娘想不想多挣点儿银子?”唐宝云单刀直入的问。 婉姨娘还没开口,周雅琴在一边扑哧笑道:“嫂嫂帮人挣银子这是上瘾了呢?” 她是个聪慧姑娘,在唐宝云特意问起手艺这个时候,就多少猜到一点儿了。 唐宝云笑道:“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今日吃了姨娘的点心,好歹出个主意呀!” 婉姨娘看起来是个谨慎人,因见唐宝云嫁进来这一两年自己还一塌糊涂呢,这会儿突然说这样的话,只怕有什么不妥,一时踌躇着不好回答的,只笑道:“大奶奶说哪里话来,大奶奶爱用我的点心,那是抬举我呢。” 唐宝云察言观色,心中多少明白点儿了,倒也没在这事上纠缠。 婉姨娘手里紧,家底薄,但凡跟银子有关的事,当然就特别小心,生怕一时不慎,就落坑里去了,自然不敢轻易应承什么。 不过小心的来连讨论都不答话,除了她那姨娘的身份,估计还有唐宝云的形象不太好的缘故。 被吴王妃管束,被自己的下人辖制,自己都拿不出银子来,堂堂县主穷的跟什么似的,这样的形象怎么说服人呢? 唐宝云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真是换成她,她也不会信啊。 看来还是要等这园子运作起来,才能扭转形象了。 唐宝云笑一笑,倒没注意到周雅萍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到晚间,在郭太夫人处摆了晚饭,唐宝云回自己的屋子,在院子门口就吓一跳,她房间的小院子里站了不少下人,有嬷嬷,婆子,媳妇,丫鬟,大家伙交头接耳,一脸欢欣鼓舞的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简直热闹,此时见唐宝云走进来,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恭恭敬敬的退后一步,很自然的,在中间空出了一条宽宽的走道来。 这还是唐宝云来到周家以来,第一次获得这样恭敬的尊重,这样自然,不须人吩咐的尊重。 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一时间有点感概万千起来。 人总要自己先立起来,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对比先前婉姨娘的不敢信任,和眼前的场面,唐宝云轻轻笑了笑。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对自己都更有信心。 以前的生活里,她其实算是一帆风顺的,按部就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对比强烈的场面,没有经历过在周家这种大幅度的形象转换。也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这种对比,这种肯定,对一个人来说,有多大的影响,多大的鼓励。 唐宝云走进自己的屋子,外头才又重新响起来热烈而欢快的讨论的声音来。 屋子里也是热闹,人虽不是很多,但因都是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和媳妇们,也就都叫着‘大奶奶’请安,堂屋当地放了张桌子,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坐在那里写字,香兰站在一边看着,见唐宝云回来,忙笑道:“大奶奶回来了,大爷先前就回来了,只站了站,问了几句,大约是嫌这里人多,说是去书房了。” 唐宝云点点头,也问:“怎么这么多人在外头。” 二门内总管事的岳大娘也在当地站在,这会儿听了便笑道:“大奶奶忘了?先前在老太太屋里,大奶奶说了,要想领这差使的,都来与香兰说一声儿,让她记下来。我听了这话,把她们都叫来说了一声,这会儿就都来了。” 唐宝云笑道:“不过一句玩笑话,怎么就当真了。” 岳大娘笑道:“原是因大奶奶今儿回了老太太那话,那时候老太太、夫人也都应了,回头夫人还与我说了,如今大奶奶也跟着她老人家管事儿,这件事一发都是大奶奶管着,叫我好生伺候着呢,我怎么好怠慢,再说了,这也是大家伙的好事儿。” “可不是。”旁边有个四十岁模样的妈妈接口笑道,唐宝云也认得,这是三婶娘的陪房王二嫂子:“外头这许多人,谁不是说大奶奶怜老惜贫,最知道底下人辛苦的,这等好事,可不是就都来了吗。” 香兰热的一头汗,可神情是振奋的,以前众人都说,虽然是长房大奶奶跟前的大丫头,说出去倒是体面,可屋里的情形,分明没什么意思,这屋里的丫头走出去,说话都不响。就是香兰仗着自己祖父祖母都是这府里出去的,如今爹娘又都在这府里管事,众人才算给她几分体面,不至于为难她,可总是也不算热络。 哪有这会儿的样子,大的小的都陪着笑脸叫着香兰姐姐,伸着头只管往屋里望,这种场面,她原本做梦也没梦到过。 香兰笑着说:“想必大奶奶也没想到来了这么些人,我认得的这点儿字哪里招架的住,且我写的慢,也不齐整,这才央了岳大娘,叫了小贺来帮忙,要不是这样,只怕回头天黑了还完不了。” 唐宝云笑着点头:“来了许多?” “我瞧着,只怕都来的差不多了。”香兰道:“我也问了几个,大约就是自己原本不会的,只要家里有人会一点儿,甚至是亲戚故旧有会的,也都来了。” 唐宝云听了这样说,倒想起一个漏洞来,只怕有些人仗着自己在府里有体面,不管如何,先把差事应下来,到时候转包给别人,从中分些好处。 不过这会儿还没议到这事儿上,她也就记在心里,并没有提一句,见这里乱糟糟,也不久站了,只回了自己平日里起居的左边厢房里去。 岳大娘殷勤的跟在身后,也跟了进去,见唐宝云在炕边坐下了,又亲自倒了茶奉上,笑道:“大奶奶这个章程,又是新鲜又是周全,别说老太太,夫人喜欢,就是我们底下人,听见大奶奶这样想着底下人辛苦,也都念佛呢。” “可不是你说的,这是第一遭儿。”唐宝云说:“我又年轻,没经过事,懂得什么,都要摸着石头过河呢,这事儿又是我提的,老太太,夫人,大爷都赞同,倒更叫我心里头紧张,生怕哪里没想到,出了什么漏子,或是好事儿反办坏了,叫人笑话是小事,搅的一家子不安宁就不好了。” 唐宝云闲闲的看向岳大娘,嘴角含笑:“大娘是老太太、夫人使出来的人,又管着府里这样多的事,想必不管是人是事都是最明白的,我正想着,大娘帮着我,把这事办的清爽才是,别叫我没脸见老太太和夫人呢。” 她见岳大娘这样殷勤进来,知道她多半有所求,是以先说话来搁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