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房舍就在城外沿着城根底下的一处,普通的几间青瓦房,国公府的车停到了院子门口,唐宝云下了车,又去扶了一下周四夫人,还没站定,就听到一个妇人扯着嗓门喊:“这是又找着当大官的亲戚来压我们家来了!有本事,抬了银子来放着,才算亲戚,不痛不痒的来看一回,这是能吃还是能穿啊。” 周四夫人没理睬,唐宝云转头去看了一眼,见是一个五六十的妇人,胖胖的梨子一般站在门口,叉腰骂起来,此时见蝶儿也跟着下来,飞快的冲上来就往她身上打:“赔钱货!我满到处找你都找不着,原来是悄悄跑出去帮你娘找救兵呢!” 蝶儿一脸倔强,并不求饶,因是祖母,又不敢还手,只抬手护着脸:“我找表婶看看我娘怎么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怕人看到?” 香兰在唐宝云耳边轻轻说:“这就是亲家太太于氏。” 唐宝云敏锐的发现原来蝶儿也是与她亲祖母对立的,她给香兰使了个眼色,香兰就上去拉扯起来:“做什么做什么,快放手!” 这可是亲祖母,唐宝云想,一个孙女,这样坚决的站在亲祖母的对面,可见这亲祖母对她的母亲如何的不公平了。 当然,这姑娘也算得是倔强而勇敢的了。 那妇人膘肥体壮,可不怕香兰,香兰嘴头子利索,可到底只是个姑娘,而且一家子在国公府伺候,有的是家底,比外头一些小家子的姑娘还娇贵些,被那妇人肩膀一撞,就退开好几步。 正在这个时候,没想到唐宝云马车后头跟车的一个看着不起眼的姑娘两步上前,也不知道怎么动作的,立刻就把那妇人扯开来,倒退了几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顿时又破口大骂起来:“我管教孙女,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倒拉扯起我来,就是上官府去说,我也不怕打她!” “那你有种跟我上官府去呀!”果然,香兰那是嘴头子最利索的,仗势欺人惯了,叫这妇人撞了一回,差点跳起脚来:“你敢不敢去,敢不敢去!” 那妇人明知道这是国公府的人,哪里敢去,真要去了,有理的都给打成没理的,只不应这话,在那里骂骂咧咧。 唐宝云没理会,倒是转头去看刚刚那个丫鬟,看着很普通的样子,关键是,她不认得。 她来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至少自己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是认得的,府里常出入的下人,那也认得,她敢肯定,绝对没见过这样一个丫鬟。 那丫鬟扯开了那妇人,就沉默的走回自己先前站的地方去了。 唐宝云回过头来,摸摸蝶儿的肩,柔声说:“我们先去看看你娘。” 说着就转身扶周四夫人,那妇人拦在门口:“你们干什么,不许进去,这是我家,不让进。” 周四夫人道:“亲家太太,这虽是你家,到底你家儿媳妇是我表妹,我既来了,自然要看看她。” 那于氏道:“有什么好看的,她病了,等好了再来看吧。” 说着还挥舞双手把她们往外赶。 周四夫人也没想到这妇人已经不要脸面到这个地步了,一时难以应对,反倒看向唐宝云,唐宝云倒是不怕,冷笑道:“你禁锢儿媳妇,连娘家人也不许见,没王法了不成?你可知道,咱们往顺天府递个帖子,立刻把你连同你儿子都拿到牢里去!” 于氏显然没读过书,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王法,一时有点怕了,只是刚退了一步,又不甘心,虚张声势的说:“呸,人嫁进来就是我们家媳妇,就是我张家的人,谁管得着!” 唐宝云这样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立刻发现了她的心虚,反倒淡淡的笑道:“那你尽管试一试,瞧瞧我们家有没有法子把你们给关起来,到时候一封手条子递进去,一人四十板子开导开导你们,谅你们也没处喊冤去。” 说着就吩咐道:“叫个小子回国公府一趟,请国公爷一个手条子来。” 那妇人见唐宝云这样有恃无恐,果真吓了,只得让开来:“看就看呗,我还怕什么不成?” 唐宝云转身退开一步,让周四夫人先进,周四夫人倒觉得心中庆幸,幸而这侄儿媳妇陪着一起来了,要是她自己一个人来,只怕还有些束手无策。 周四夫人那嘴头子还是来得的,也向来自诩伶俐,在娘家那么些姐妹当中,向来不逊于谁,只是到了这里,面对的再不是同一阶层和教养的人,是个粗野泼烂的妇人,她那些惯用的察言观色,充满机锋的话就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 破开这局面的,反而是自己原本一向看不大上的那个侄儿媳妇。 这唐宝云是怎么从一个懦弱胆小,唯唯诺诺的新媳妇,变得这样胆大不怕来了呢? 难道是大嫂子这等会调教人? 不过这会儿容不得她多想,她当下迈进去,蝶儿忙在一边扶着,引着她往一边侧屋里去,那屋有些阴暗,东西也堆的多,她们从外头进来,都还没适应光线看清楚,那妇人已经嚷嚷起来:“亏的还说是当大家小姐教养出来的,这样不孝,当面儿就敢顶撞我,我儿子这才教训她罢了,也没怎么打!” 这时候唐宝云才看清楚,敏表姑躺在床上,半边脸高高肿起,一边眼睛乌黑,脸上只胡乱拭擦过一下,还看得见些微血迹。 众人大吃一惊,那于氏还在叫:“就是你们不来,等我们家老大回来,也要去请你们来说说呢,我们家也是书香门第,没见过这样忤逆的媳妇,当面就敢顶撞婆婆,当然是教训她才是,这就是拿到族里说去,也不是我们家不对。” 唐宝云皱眉,蝶儿那样惊慌失措的找到国公府来,敏表姑这又躺着动也不动,肯定不是脸上的伤这么简单,她两步上前,亲自揭开被子,才见身上血迹更多,一时虽看不到哪里的伤,只是绝对很可怕。 “啊。”周四夫人轻轻惊呼了一声,掩了嘴,蝶儿在一边看着,又哭起来,这样大的动静,敏表姑也只是微微睁了睁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过会子就好了。”那妇人当然也有一点心虚,她当时是撺掇儿子教训媳妇,但媳妇坚决不肯松口,说话也很不好听,她就更恼起来,越发在一边煽风点火,还亲自把扁担递到儿子手里,儿子当时似乎也有点控制不住,收不住手似的。 大约是打重了一点,不过这也是第一回啊,以前其实就只是打几巴掌,或者踢几脚就罢了,这于氏好像还觉得委屈似的,多大点儿事啊,娘家一家子有权有势的亲戚就上门来了,摆明了是欺他们家穷罢。 在这周围打听打听,哪家媳妇不挨打,哪家媳妇挨了打会搬这些救兵来?就这个媳妇碰不得摸不得吗? 她这样一想,又觉得心中安定了些,又说了一句:“过会子就好了。” 听起来倒比先前更不在乎些。 过会子就好了。 过会子就好了…… 过会子就好了………… 这话在唐宝云脑中轰鸣,顶着她的脑门儿,仿佛有团火突突的直跳的疼,敏表姑这凄惨的模样,这胖妇人这满不在乎的,理直气壮的模样,竟然让唐宝云无端的想起来她在新闻里见过的那些妇孺遭受的种种不公,那个时候她也满心愤怒,只是鞭长莫及。 这是许多现代人都有的人权意识,在这个时候,唐宝云当然还没有与敏表姑建立起亲情的联系,她所感受到的愤怒到无以复加的感觉,其实是来自于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意识。 唐宝云几乎是毫不思索的,不计后果的,伸手用力挥向还在喋喋不休骂儿媳妇不孝的于氏,清脆响亮的一个耳光,把那妇人满嘴的咒骂打停了,甚至把在场说有说话和将要说话的人都震住了。 连蝶儿都停住了哭,一脸震惊。 唐宝云却没有意识到这些,那于氏还愣在当地,唐宝云换了一只手,又给了她一耳光。 这一下,倒把一屋子人都打醒了。 第一个耳光,把人全部打凝固了,第二个耳光,又把人全打活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香兰,这丫头竟然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唐宝云的手:“县主息怒,仔细手疼。虽说亲家太太冒犯了您,正该教导,也别自己动手呀,您只管打发嬷嬷掌嘴就是了。” 她县主二字一提,周四夫人就懂了,她到底也是大家子出来的姑娘,又嫁到了国公府好几年,虽说面对村妇的无赖有些不好应对,但事情回到自己原本这个层面,却反而更容易了些,她立刻道:“于氏冒犯县主,大不敬!来人,立刻把于氏绑了,交顺天府处置!” 到底没经历过这些,那于氏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有婆子上前扭了她,她才跳脚:“胡说!胡说,我一个字都没跟她说,怎么就冒犯了,冤枉啊,冤枉啊,国公府仗势欺人了!青天大老爷啊!” 那婆子在国公府干这事显然也是惯熟的,见状左右一看,随便扯了不知道哪里的布团,就往于氏嘴里塞去,立刻就阻止了她的混叫。 周四夫人见拿了于氏,一时其实还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若是别人也罢了,这是敏表姐的婆母,这样子大动干戈,今后敏表姐怎么办呢? 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唐宝云,想看她动的手,她是个什么主意。 没想到,她转头一看,唐宝云犹自气的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