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山河叹 墨瑶14
"午夜,风声肆虐,夹带着雨丝,凉气袭人。 幽幽深牢之中,墨珏盘膝而坐,双眼微阖,静默的就像一座雕塑。 廷尉大人冷韬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上等的牢房,有桌有椅有软榻,一日三餐也有专人送来,简直堪称廷尉府的贵宾。 当然,这一切都是王后娘娘的安排,目的是要让他吃好喝足休息充沛,这样才能奉献出一颗好心。 好心?墨珏在心里讥笑着。他这颗心,可不是什么好心,想拿便拿去吧,只要墨玹承受得起,他也算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活着,比起午门腰斩凌迟处死,这一招简直是老天爷对于他的恩赐。 只是,他必须要以此为条件,让他们放了玥儿。如此,他也便无所牵挂了。 第二天一早,冷韬便进宫向王后传达了晋王的意愿,王后听罢,甚是惊愕。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姨母,这是他唯一的心愿,大王那边微臣也派人去禀明了。” “大王怎么说?” 冷韬面色凝重,叹息道:“因晋王有谋反之心,大王本来很震怒,但听说晋王愿意以心换太子殿下平安,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了,看样子是默认了此事。” “是吗?”王后随口应着,心里却是忐忑不安,“那个玥姬可是个狠角色,就这么把她放了,只怕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万一她再来刺杀我的玹儿,可如何是好?” 冷韬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微微点头:“此事确实不太好办。” “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放了她,又能令她不会再威胁到玹儿的身家性命?” 冷韬想了想,灵机一动:“姨母你看,不如我们将她放逐关外,只要她出了夜瞿国,想回来那得经过层层关卡,到时候给各城颁布诏令,但凡发现此女出没,一概杀无赦!” 王后却摇头:“不!她完全可以乔装打扮,那日她就是易容成绿医仙的样子进的东宫,要不是玹儿早有安排,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依本宫看,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王后笑了,那一抹嗜血的微笑宛如盛放的罂粟,妖冶毒辣。 午后,夜瞿王的旨意便下达到廷尉府。 作为一个父亲,他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没有去见,仅有的只言片语只是竹简上那几排刚硬的字体,和玉玺盖下的死亡印章。 墨珏捧着手里的圣旨,呆跪了许久,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滴泪。 所有人都说他要谋反。没错,他不但谋反,还要篡位!但他并不甘心让敌国来占领属于自己的家园,不想卖国求荣,更不愿俯首称臣,他有自己的决断,甚至想上阵杀敌,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此生最对不住的还是母亲和妹妹,只怪自己空有野心却技不如人。如今,地狱之门近在咫尺,他反倒释然了。 “晋王殿下,在去东宫之前,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但说无妨。奴才我奉了王后懿旨,可以全权做主。”靳严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提醒他。 墨珏站了起来,将圣旨放入怀中,漠然说了一句:“两件事。见玥儿最后一面,另外请善待我府上的老嬷嬷。我的事,她并不知情。” “奴才明白。” 靳严点点头,命人将玥姬带了过来。 兄妹再相见,恍若隔世。 玥姬身上有伤,脸颊红肿,显然被用过刑,墨珏看着她,原本空洞的眼睛泪光莹然。 “玥儿……” “哥哥!”玥姬扑上前来,努力把眼睛睁大,好把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心里。她嘴唇颤抖着,隐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哭了,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哥哥……哥哥……” 墨珏伸出修长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轻声呢喃:“玥儿不哭,哥哥不是去死,而是浴火重生,你应该欢送哥哥。” “不……”玥姬抽噎着,连连摇头,“哥哥不该死!哥哥还要做夜瞿国的王!我们还要救母亲!不……不要……哥……” 悲痛欲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墨珏始终保持着淡然的神情,可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流淌出来,他捧着玥姬受伤的脸庞,心犹如被尖刀剜着,他要让这种感觉刻骨铭心,即使到了墨玹的身体里,也要让他体会这种锥心的奇痛。 “好了,哥哥是来跟你告别的,你这么一直哭,他们该催着我上路了。” 墨珏说完这话,玥姬顿时不哭了,紧紧攥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转瞬消失。 墨珏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听着,玥儿,虽然父王下令放了你,但王后绝对会在背后使诈,你出了城要保持警惕,一定要活着走出边关,那里虽在打仗,可毕竟离祁王的军队越来越近,只要到了祁王那儿,你就安全了。” 玥姬点点头:“哥,我知道,祁王会保护我的,只是哥哥这回,怕是……” 说到这儿,她又哽咽起来。 墨珏微微一笑,宽慰道:“别怕,你就当哥哥换了个躯壳继续活着,待将来兵临城下,你再把哥哥的心装回原来的躯壳,也算是圆满了,不是吗?” 玥姬流着泪,却笑着:“好!我们一言为定,等到那一日,我一定要让哥哥以君王之礼重新安葬!让那些折辱我们的人都来给你殉葬!” 墨珏揉着她的头发,将夺眶而出的泪深深地咽回去,手一按,将她紧紧搂入怀抱,他点头,莞尔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之后,靳严走到牢门口,看着兄妹二人生离死别的场景,心里微微有些发酸,可一想到自家殿下还在东宫等着这味良药,他不得不催了。 “晋王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墨珏很爽快地将玥姬推到一边,举步就朝外走。 “哥!”身后的玥姬扑通跪了下来,声声催泪,“哥!一路走好!妹妹送你!” 墨珏顿在原地,没有回头。 眼前,是向他招手的地狱使者。 玥儿,永别了,是哥哥没用,不能让你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但愿,还有来世…… 到达东宫时,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来。 墨珏十分配合,宽衣,沐浴,最后换上素白的亵衣,由靳严直接领到东宫正殿。 那边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所有人都以为墨珏会被铁链拴着拖进来,谁曾想,他就像回家一样淡定自若。 楚炀将周若娟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师父,我有个疑问,你说这晋王死后会不会阴魂不散附在太子哥身上?” 周若娟点点头,表示有这个可能。 “那该怎么办?” 周若娟想了想,朝他做了一堆手语:你留下看着他,万一发现这种情况速来告知于我,我自会化解这股怨灵。 “嗯!师父你不说我也打算留下来,那可是我哥!”楚炀得意洋洋地摸着下巴。 周若娟没时间再和他唠叨,提了药箱便进了内室。 内室中有两张并排的软榻,中间由幔帐隔开,据说这样摆放是楚炀的杰作,周若娟苦笑着,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体内取出心脏,再移植到另一具身体中,这究竟是杀人,还是救人? 她看了看左边,墨玹静静躺着,胸口微微起伏。她再看右边,墨珏同样静静躺着,只是他的四肢被铁链紧紧拴在软榻的四角,连颈部都被牢牢固定着,唯恐他临危逃命。 周若娟摇摇头,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谋反大罪该处以极刑,如今她只能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正当她俯身清点药箱物件时,墨玹把头往旁边侧了过去,对面的墨珏也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过来。 锐利的目光对上淡漠的眼神,墨玹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真的不明白,为何此刻他还会是这般清冷淡漠的神情,难道他真的心甘情愿被人挖去心脏吗? 回想过去的十几年,发现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墨珏大他三岁,本该被他尊为兄长,可每每碰到,他只能朝他叩拜行君臣礼,从来都是卑微如草芥,而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身边这个人高大了许多。 谋反篡位也好,争权夺利也罢,身在帝王家,又怎能分得清孰是孰非?如果让他们的立场相互交换,他是否也能像他那样忍辱负重,坦然赴死? 这颗背负着千斤重担的心,他真的承受得起吗? 恍惚间,他仿佛飘在一座烟雾弥漫的城池上空,巍峨的城楼下一片虚无。突然,从远处飞来一支利箭,直直戳进他的心脏,那一股刺痛让他经不住抽搐痉挛,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缓缓坠落……当触及到坚硬如铁的地面时,他眼前陡然一黑,所有的感知瞬间如雾飘散…… 七天后,太子墨玹终于幽幽转醒,醒来的第一眼,只看到一堆人头在卧榻边缘挤来挤去,耳边是嘈杂一片。 王后,墨瑶,秋素雅,楚炀,苏落,卫承,靳严…… 还没来得及数过来,外头已经传来悠长的通报:“大王驾到——” 一群人顿时分散开去,清出了一条宽敞大道,随即齐刷刷下跪行礼,场面总算因夜瞿王的到来得以控制,谁也不敢惊喜地喧哗了。 “玹儿……”还未到近前,夜瞿王已经老泪纵横地叫了起来。 墨玹喘了口气,感觉胸口如同万蚁啃噬般的痛,想撑着身子坐起来,肩膀却被一双枯竭的手压住。 “别动,孩子。”夜瞿王看着他,热泪盈眶,“你总算是醒了呀!父王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墨玹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环顾四周,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看着夜瞿王,面无表情,更是只字不吐。 一旁的王后早已抱怨起来:“大王,都怪那个绿医仙!事情办完她就走了,居然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三千禁卫军搜遍了殷都以及外围的好几座城池,居然没有她的半点消息。玹儿这一躺就是七天,可把人急死了!” 楚炀满脸堆笑地凑过来:“娘娘别生气嘛!我师父那是游历江湖的神医,当然哪里需要她就去哪儿了!不过她说了,最多半个月,她就会过来接我的!” “半个月?你这话说了八百遍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她徒弟的份上,本宫早就把你杀了!还神医高徒,一点用都没有!”王后越想越气,不屑地白了他一眼。 “是是是!凉凉威武!” 楚炀吃了个鳖,可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后也愣是被气笑了,所幸宝贝儿子已经苏醒过来,这楚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墨玹的身上,夜瞿王和王后问长问短,其余人默默站着,各各都欣喜不已。 然而,没过多久,墨玹却淡然地说了一句:“儿臣乏了。” 王后一听,忙道:“对对对,我的玹儿刚醒,不宜劳累。大王您看,不如咱们先行回宫,晚点再来?” 夜瞿王点点头,深感宽慰:“只要玹儿醒了,寡人也就放心了,今日早朝还得接着上呢!” 楚炀看着这对爱子如命的父母,心里啧啧感叹:我这哥真是走哪儿都是块香饽饽!唉,谁让咱哥是学霸呢?人比人真他妈气死人! 眼看着一个个出了寝殿,秋素雅却站在原地没动,目不转睛看着卧榻上的男子,心中不由期待着他能开口挽留。 然而墨玹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便闭上了眼睛,缓缓吩咐了一句:“靳严,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秋素雅心中一阵失落,木然地朝外走去,还没走几步,就瞥见一旁的苏落朝她幸灾乐祸地笑着,仿佛她被赶出去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秋素雅觉得好笑,随即加快了脚步,看到楚炀走在前方不远处,忙又快步追了上去。 “楚公子,你等等。” “太子妃姐姐?”楚炀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你怎么也出来了?”他说着,突然咧嘴戏谑一笑,“你应该留下来和太子哥打情骂俏呀!都忍七天了你还憋的住?” 秋素雅苦笑了一声:“他不是说累了吗?我哪敢赖在那儿打搅他呀?” “切!什么累了呀?那是他故意要支走不相干的人,好和你……亲亲我我呀!”楚炀说着,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嘟着嘴,甚是可爱。 秋素雅被他逗乐了,把不开心的事先放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