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春寒料峭。 金刚城,宝石王朝王都。 一清早开了城禁,城内外人流熙攘,逐渐喧闹起来。 内城城头上,王旗飘扬,值守禁军银盔银铠,或笔挺站立,或结队沿着城头巡逻。 校尉以上武官可以披大氅抵御春寒,普通的士兵则只能在精致的银甲之下多衬一件夹衣。就算是绕城头巡逻,仍阻挡不住丝丝薄寒侵肌入骨。 眼瞅着上朝的勋贵们都进入朝议厅,接送的车马业已返回各自府阺,内城门前恢复了冷清。主值的尉官躲到城楼里喝茶去了,禁卫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咬着耳朵聊天,一边扫视城墙之外和城门方向。 这时,不知哪个眼尖的禁卫瞅见了护城河外的异样,呶嘴示意就近几名同僚看过去。 但见一人一骑,不知何时伫立外城和内城的交界处。 内城是王廷所在,有六丈宽护城河与外城隔开,周围还有五十丈缓冲区。 五十丈之外,一匹鳞角马,属于北方冰寒之地异种,个头格外高大,马鬃长而稠密,蹄趾宽厚,四肢健硕,马颈、腋下等处覆有淡淡的青鳞,额头一支向前略弯的尖利马角。马背之人,一袭灰色斗蓬,兽皮缝制的袍衫、靴子,似是北方装扮,浑身褴褛,腰身笔直,头脸遮掩在斗蓬之下,看不清面容。 尽管相距很远,但一人一马,给禁卫军们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眼前的情形触动了禁军敏感的神经。鳞角马是北方特产,很难驯化,基本只有北方的异族才有骑乘。再加上那人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铁血气息,在戒备森严的王城里,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廉珂是影豹营的哨长,今天在内城城头当值。 王城禁卫军分八大营。分别是腾龙、潜蛇、鸾凤、英雀、踞虎、影豹、伏象、逐犀。其中腾龙、鸾凤、踞虎、伏象是主营,每个主营对应一个从属营。整个京畿地区统属禁卫军戍卫,但主营和从属营地位截然不同。主营的禁卫军绝大多数是勋贵子弟,不但主值内城,还可以担任御前行走;从属营成份复杂一些,来源以功勋军户之后、平民子弟为主,主要负责值守外城,虽可协防内城,但只能值守城头,并且只有营哨官以上才能担任御前侍卫。可以说,在待遇、资源和晋升等方面,主营处处压从属营一头。 今天城头值卫的主营是踞虎营。已经有一名禁卫飞快地奔向城楼禀报当值的尉官。 这时按照程序,应该有两名禁卫前往缓冲区外查验来人身份,避免误判,防止不应有的冲突和事件升级。 但不知是养尊处优惯了还是在规避“风险”,踞虎营的禁卫竟忽略了这个必经的程序。有两名踞虎营禁卫手忙脚乱将床弩上膛,遥指一人一马。 和那些勋贵子弟不同,廉珂并没有过份紧张。由外城入内城,起码要经过两道严密的关卡,外城巡城的士兵也不是摆设。没有引起一点骚动,安然来到王都内城之下,必有依仗。 廉珂悄悄吩咐影豹禁卫,严守自己的岗位、保持戒备不得擅动。吩咐完之后,他觉得马背上之人若有若无的目光投向自己这边。 将城头诸人的反应一一看在眼底,来人踩蹬下马,用手拍了拍马颈,似是示意角马离去。 角马打了几个响鼻,摇着脑袋不肯挪动步伐。来人附耳对马低语,随即用力拍了拍马臀。角马前蹄高高扬起,唏律律嘶鸣了一阵,才调转马头缓缓奔向城外。 来人不管角马,瞅了瞅城头王旗,信步向城门走来。 难道是利维?从来人步伐仪态上,廉珂依稀认出是利维的身影。 操作床弩的禁卫,握着弩柄,手心里沁出汗水,准星稍稍调整以锁定来人。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原来大家注意力一直被“闯入者”吸引,陡然发现禁卫军副统领—距虎营主哨官可墨一脸阴鸷站在城头。 可墨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来人,抬手阻止一众禁卫执礼,迷着眼注视着“闯入者”,对指向“闯入者”的弩箭视而不见。 操弩手也不知道神经过于紧绷还是什么原因,手一抖触发了机括,弩箭闪着寒光直奔“闯入者”而去。 对于擅发弩箭的操弩手,可墨阴冷的目光狠狠地剜他了一眼,但也仅此而已。 弩箭挟破空声夺面而来,城下来人竟也不慌张,只是略一侧身让过弩箭。弩箭嗡地一声扎入地面,精钢箭杆仍兀自颤动着。 来人弯腰沉马,握住箭杆,手臂一展硬生生将弩箭从青石地面拔起。这一举动已近乎挑衅,城头的一众禁卫立时剑拔弩张起来。 可是来人的下一个动作,让城头充满了“嘶”的倒吸冷气的声音。来人一个转身回旋,猛地将弩箭向城墙掷来。这已不是挑衅了,简直是对王家威严赤裸裸的挑战。 “嘭!!”箭杆直直没入城墙一大半,连抖动都没有一下。这可是坚愈精铁的王城城墙啊,来人这是何等修为? 可墨嘴角不由得轻微抽搐了一下。若来者真是敌人,即便他在也镇不住场面。可作为现场的最高主官,他不能表现的进退失据、手足无措。如果擅退,那是大罪不说,以后何以服众。 可墨岿然不动,一众禁卫稍定下心神。可来者的一个举动让所有人的心又提上嗓子眼。来者竟然朝王城直冲而来! 城头这些人也许不够看,可王城毕竟有亚圣坐镇啊。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敌情”当前,擅退者严惩,而逞英雄挡在前头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踞虎营的禁卫忙不迭地驱使影豹营的禁卫挡在前面。 不管来人是不是利维,廉珂没有半点惊慌。作为平民,值守内城已是荣耀,越是在紧要关头,越不能逊色于那些勋贵子弟。他一手按在剑柄上,厉声令道:“影豹营严守岗位,不得擅退!”一边用眼神示意影豹营部属稍安勿躁。他第一时间把局面控制下来,就是不给踞虎营那帮纨绔混水摸鱼的机会。 只见来者疾冲到城墙之下,纵身一跃,踏着箭杆借力,蹬着城墙如履平地般跨上了城头。 一众禁卫呼啦啦成半扇形围了上来,剑指来人。 来人摘下斗蓬,露出一张刀削斧凿般刚毅的脸,尽管有稀疏的胡茬,尽管皮肤被日晒风蚀变得暗红,但那剑眉星目、难以遮挡的英气,不是利维是谁? 见是利维,可墨脸色不由一沉,厉声道:“利维!?你罔顾律法,冲击王城,该当何罪!” 面对众剑相向,利维没有丝毫局促,反而难以自抑地环视着旧日袍泽。三年了,阔别三年的王城终于回来了。 见利维无动于衷,可墨觉得自己被蔑视了,提高了声音:“利维,你身为禁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说着就准备喊人将利维扣押。 禁卫们进退维谷,尤其是影豹营禁卫们,恨不得今天不是自己当值,立即撤下城头,只当自己没有来过。而踞虎营的禁卫们被利维之前展现的实力震慑,也只是剑尖抖了抖,却没有一人冒然上前。 利维不为所动,一抖袖袍,淡然亮出一张雕螭鎏金令牌—上面镌刻着“如孤亲临”。 利维三年前失去踪迹,一直杳无音讯,关于他的去向众说纷纭。有说他外出执行任务的,有说得罪了某位权贵被发配的,也有说外出历炼身亡的……不一而足。但廉珂清楚,豹影营主官位置一直空置,利维的编制始终都在,饷钱也按月计算。低层军官和士卒接触不到这个层级的秘密,但禁军内部一直倾向他外出执行秘密任务去了。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利维以这种方式回归王城,而且手执君授令牌。难怪他这么有恃无恐。一时间,踞虎营的禁卫看向利维的眼神都怪怪的。这可是连勋贵都享受不到的尊荣啊。 “就算君授令牌怎么样!这么跋扈、这么张扬,而且还得罪了可墨,以后有他受的!”甚至有踞虎营的禁卫不无恶意地这么想。 早有一名传令兵守在一侧,冷眼观望这一切。见利维亮出令牌,连忙上前,低语和可墨打了个招呼,上前对利维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利维听后颔首随他而去,离开前还微笑着深深望了廉珂一眼,仿佛在说:好小子,表现不错! 这种情况下不便寒喧,廉珂把胸口挺了挺,意思是说:放心吧,有我在,有一干兄弟在,没给影豹营丢脸。 众禁卫不便阻拦,让开放行。可墨身边一名小校连声道:“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散了散了!” 可墨瞥了一眼利维的背影,还在想:这个利维何德何能,王上连朝议都搁置一边专门候着他!切! 斗技场,位于王城中轴线偏西,铸阳门以南,椭圆形,南北向。 在斗技场八个方位上,有八个巨大、古朴的雕像,这八个雕像服饰、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沉静地注视着斗技场中心,史称“八贤者”。 利维踏进斗技场,就见空荡荡斗技场只有阿列克塞一人,他手拄宝剑,伫立在中央。 见到利维进来,阿列克塞哈哈大笑:“利维,你总算回来了。” 利维躬身行礼。阿列克塞连道:“免了,快免了。来,快陪孤痛痛快快打一场!” 利维道:“我回王宫之前,看见王公和机要大臣车马齐聚宫前,有朝议吧。” “已经开始了,我让他们先拟个章程。听他们吵来吵去,烦人!” 利维摊开手,把自己脏兮兮的形象展示给阿列克塞,好歹让我沐浴更衣以后再陪你切磋嘛。 阿列克塞摆摆手:“无妨,孤王不嫌弃,哈哈!整个王城,只有和你打最痛快,跟他们打都没劲。” 利维偷偷吐了吐舌头,跟陛下切磋,谁敢动真碰硬啊,嘴上却说:“吾王有召,与有荣焉。” 阿列克塞剑指利维:“你小子,少一口一个吾王。这里只有你我,哪来那么多虚言假套。那么硬的城墙都被你扎了个窟窿,修为又进步了啊!来来来,让孤领教领教。” 利维讪讪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啊!” 阿列克塞一手执剑,一手虚握:“小小王城我都掌控不了,何以执掌天下?”他挥剑摆了个起手势“小子,别以为进步的只有你。拿出真本事来。” 利维无奈摇摇头,拨出剑将剑鞘远远地扔开道:“那你当心,我来真的啦!” 没有过多客套,二人随即乒咣战在一起,兔起鹘落,剑来剑往,不分胜负。 从剑技风格上看,阿列克塞招式华丽,大开大阖,像经过精心雕琢过的工艺品;利维招式几乎没有什么套路,却非常实用,动作刚猛,角度刁钻,往往出其不意。 忽然,阿列克塞一剑当胸划过,利维疾速后退让开。只听“噗啦”一声,衣袍裂开一道大口子。 利维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前,剑锋明明距自己身体还有三分,却划破了一级魔兽赤棘兽皮的外衣。罡气外放!这是达到武者五级的显著标志。让人意外的是,一点没有伤及肌肤,这控制力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唉,你看看!”利维有点沮丧,捏扯着划开的胸襟:“可惜这件赤棘兽皮袍衫了。” “回头我让人在内务库里找件更好的赏你便是。”阿历克塞不以为意。 “说的好像我要骗你的赏赐似的。”利维像个赌气的孩子,阿历克塞达到五级这件事让他很意外:“吾……你进步神速啊,都超过微臣了。” “修为这种事情,要提升总有办法的。比不得你,历经生死磨砺,战技圆融、战力雄浑。我提升得快了点,总觉得虚浮,亟待在实战中巩固,若能像你出去游历一番就好了。” 利维差点翻了个白眼,但神色还是很恭敬:“明明是受王命驱策,被你说的跟游山玩水似的。再说,你万金之躯,怎能身涉险地呢?”利维劝谏道。 “你们呐,一个个说一套、做一套。”想起其他禁卫不尽心尽力陪练,身边用着称手的人又不多,阿列克塞意兴索然,收起剑,问道:“对了,你此行都有何收获? 利维连忙双手将雕螭鎏金手牌呈上。阿列克塞接过,按动隐藏的机关,一幅幅活动的影像立时浮现在手牌上方。原来这里面嵌有小型法阵,能将一些信息记载下来并回放。 阿列克塞目光炯炯,只是粗略地翻阅一会,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利维啊,收获颇丰,此行不虚啊。” 利维执礼:“幸不辱命!” 阿列克塞哈哈一笑道:“待有空我细细阅看。”随即沉吟,“该给你什么奖励好呢?” 利维连忙说:“陛下但有差遣,臣下无不殚精竭虑。再说,一切在吾王提出的大框架内顺利进行,臣下怎敢居功?” “哎!功过不分、奖罚不明,非明君所为。”阿列克塞仿佛窥破利维的小心思,打趣道,他略一沉吟:“你没少吃苦吧。这样,依你的功劳,我看晋升禁军统领也不为过?” 利维连忙俯身单膝下:“微臣惶恐!吾王抬爱,臣不敢受。” “为何?” “这位置太重要,又太敏感。”利维解释。 “那你说说,该由谁担任更合适呢?”阿历克塞反问利维:“你看看四大主营,他们只盯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谁肯替孤分忧来着?你扳着指头数一数,哪个可堪大用?禁军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清楚?” 目前禁军统领由阿历克塞亲任,但不可能虚置太久。王公勋贵子弟当中勉强能挑出几个可以胜任的,但世家门阀利益勾连交错太过复杂,反观平民子弟心思则要单纯许多。如果可以选择,阿历克塞更倾向于任用平民子弟,尤其是像利维这样既有修为、心性又坚韧、办事又稳妥的。 阿历克塞“咣”地把手中宝剑扔在利维面——质问道:“你说我的这把剑,剑柄应该攥在谁手里?” 利维头颅似乎又低了一分,回道:“应该攥在吾王手里。” 阿历克塞蹲下拾剑,把自己身体放在跟利维同一个高度,缓和语气说道:“对!剑之所向,吾之所志。连剑都握不好,遑论其他?” “我知道,好多人都盯着禁军统领这个位置,如果把你推上这个位置,肯定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阿历克塞直接点破利维的顾虑,他站起身,顺手把利维扶起来,“但从现在起,你要想的,你要做的,皆要从我的角度出发。有些事,不是你想躲避就能避开的。你也看到了,他们这是在给你,给你们所有从属营的人一个下马威。” 廉珂能认出利维,相信有心之人也不难认出。利维也不是小孩子,那一发弩箭,也不是所谓的失误、意外能够解释的清的。 禁军内纪律松弛、武备松懈,各大营拉大旗作虎皮的事屡见不鲜,导致内部分化严重,战斗力极剧下降,从属营上下早就牢骚满腹,但又无力改变什么。如果……,想到这里,利维眼中露出灼灼之色。 阿历克塞见他被说动,轻叹一口气:“连说服你都要费一番唇舌,何况那些王公贵胄。不过呢,你得先完成之前给你的三个考验。” 第一个考验,隐藏身份,返回时以嚣张的方式登上王城城头。 这个考验已经完成了。 “还有两个考验。事先你不知道是什么考验,所以无从得知破解的方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个比一个难。如果通过剩下两项考验,我想差不多可以把禁军统领的位置交给你了。”阿历克塞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而这些天,不妨看看他们后续还有啥动作。我也正好试探一下各方的底线和态度。” 第一个考验,是利维出发之前阿历克塞就交代他的。为什么这么做,阿历克塞并没有说明。也无需说明。 利维办事一向循规蹈矩,一丝不苟。但是严谨有余,权变不足。阿历克塞“逼”他跋扈地登上城墙,其实是打破心中对那堵高不可攀“城墙”的畏惧,种下冲破规矩藩篱的潜意识。而这些,单靠说教是不可能做到的。 “时候不早了,你速去更衣,马上到朝议殿值守,不得有误。”阿历克塞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命令道,言罢扔下利维,大步流星向朝议殿赶去。 “干嘛!催鸭子上架似的。”利维小气嘀咕着,一边却利落的奔向王城内的更勤营。 紧紧攥着鎏金令牌,想到通过这个足以打破朝堂微妙的平衡,继而掌控整个朝堂局势,阿历克塞志满踌躇,对利维不禁有了更大的期待。 “吾王!”回到朝议殿偏厅,一众朝臣齐刷刷起身致礼。阿历克塞抬手虚按,示意众臣落座,自己则走到圆桌首位坐下,将剑置于膝上。 “都说说吧,”面对一朝重臣,阿历克塞从心底生出一丝倦怠,对他们也不抱有什么太大的期望,“咨议堂拟的条陈,大家议的怎么样了?” 本来闹哄哄的局面,阿历克塞一到,皆尽默然。 阿历克塞疑惑地望向咨议堂的拟政官—朗铉。 咨议堂乃朝廷中枢机关,无论是君王制诏令、朝堂决议、朝臣奏疏、监察弹劾,都要经过咨议堂草拟、汇总,或呈览御前、交由朝议会决议,直至成制、诏、令、旨颁布。朗炫乃咨议堂主事官,与朝廷八部首官同品秩,有议事之权。 今日所议之事,是阿历克塞口授,由咨议堂拟草制并交朝议会议论。 由于这次所议是君王所授,按常规程序,朝臣象征性地议一议,将修辞小小的修饰一番,经君王御览后用玺便可以颁发了。 但是,今天朗炫刚读了前两条,朝堂就像炸了锅一样。朗炫见一众大臣反应极为强烈,便保持缄默。此事他附耳悄悄向阿历克塞禀报,阿历克塞早预料会这样,摆了摆手让朗炫归位。大概这就是他为了避免尴尬,才借口修炼到斗技场,然后姗姗来迟的缘故。 阿历克塞缓缓道:“自曾祖以降,便不再纳妃。虽未成制,却从祖王、父王循例直至本朝,我亦未曾纳妃。今天所议第一条,君王子嗣只限两胎,余者不纳入宗人府。若非君王无后或王子早夭且王后身故,不得纳妃。众人可有异议?”言毕,他目光环视一周,诸位朝臣稀稀朗朗应道:“并无异议。” “第二条,君王所立王后,首重贤德,将不拘出身。鼓励贵族与平民通婚。诸位可有异议?” “这………………”面对果决的阿历克塞,众臣倒没有一争长短的勇气,沉吟着将目光投向兵权在握的酌亲王—阿历克塞的王叔,希望素来与阿历克塞亲厚的酌亲王能出头发表意见。而酌亲王坐的笔直,微咪着眼,一幅专注聆听、老神在在的模样,对众人的反应视若未见。 表面上看,只是将选后的范围放宽。但在座都是浸淫官场半辈子的老油条,焉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这表示,王室将不会为巩固王权谋求政治联姻,彻底打破士族世家与王室通婚的垄断壁垒。诸臣之所以在前两条上纠缠不休,是因为他们明白,还有针对勋贵、世家、门阀、士族的后续条款。他们就是通过激烈的反应表明抗拒的姿态。毕竟反对前两条,理由冠冕堂皇—确保王室枝繁业茂、稳固王权。后面的条款一旦公布,无疑等于扯下世家、士族阶层的尊严并踩上两脚。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这些条款永远不要摆上台面。 “既然暂无异议,就先这样。第三条……” “陛下,臣以为不妥。”阿历克塞右手边一位枯瘦老者站起来道。 阿历克塞瞥了他一眼,对这位诚惶诚恐的财政大臣道:“秩鉴大人的异议不妨形成奏疏,会后交予咨议堂即可,在这就不展开讨论了。我们继续下一条。” 财政大臣秩鉴悻悻应了一句,颤颤微微坐下,轻轻锤了锤胸口,似乎对事先怂恿他站出来的人腹诽了一通。众人下意识瞥了酌亲王一眼,他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一动未动,便按捺下来。 “第三条,废爵位世袭制、封地制、封邑制。有功者,按功绩高低,或授衔、或授金、或授爵,可兼领兼用。王族除法定继承人封公,余者无功皆不授封。君王三代由王室供养到18周岁,此后只记入宗谱,无功勋不得恢复王室待遇。” 阿历克塞刚念完,引起了一阵骚动,围坐圆桌的诸位交头接耳、窍窍私语起来。诸臣私下悄悄议论才一会,就觉得不太对劲。见酌亲王一脸肃穆,诸臣方觉自己失态,纷纷恢复正襟危坐。 “第四条,攫升咨议堂为省,增设枢密院,列八部之上。咨议省设总理大臣一名,副总理大臣若干,统领八部。枢密院设枢密使一名、副枢密使两名,有节制诸军之权,负责军队调动、军防部署、兵备统筹、军械调拨、战前动员、后勤供给等系列事宜,实行军政分开。” “…………” “第五条,设都察院,为道厅级衙门,直属咨议省,设监察御史一名、都察史、按察史、监察史各一名,可直书君主,负责王室、军队、各部、州郡、道厅、县府的弹劾、纠察之事。可列席朝议,有奏事权、批捕权、起诉权、留置权,无羁押权。” “……………………” “第六条,废举荐制,实行举察制和考举制,择优选仕。各级部司道衙按需设岗,不拘出身,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均可凭统一考试入仕;入仕者,年考为优、良皆可获得推荐机会,并按民调、吏察结果晋升晋级。回头吏任部拟出详细章程提报咨议省再仔细议一议。” “……………………………………” 念到这里,诸臣虽未出声明确表示异议,但阿历克塞注意到有那么一两位大臣,胡子开始颤抖。 “第七条,裁撤冗员压缩开支。王室保留一成宫侍,所有行宫改为武技馆、指挥营,王室开支从财政部分离。设立内务府,下辖田庄,以田庄经营收入支撑王室一应用度。各部府道衙还有军队彻底裁撤冗员,重点清查吃空饷人员。此事交都察院办。” 这时,一身银铠的利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阿历克塞注意到,招了招手示意利维站到自己身侧。这一举动引得一干重臣纷纷侧目。殊知,君王身侧只有在重大仪式和活动场合,由禁军统领侍奉左右。而这个位置,空置许久了。 “第八条,设立元老议事会,为咨议堂、枢密院并行机构,专事国政、律法的审准,有参政、问政、干政权,有弹劾君王之权,…………” 第八条甫一颂读,不啻于将冷水扬入沸油锅里,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前面七条,虽对皇权有一定削弱,但可以视作对削弱贵族特权的示范,在一定程度上反而强化了中央集权。但最后这一条,就不仅仅是限制王权这么简单了。 本来诸多重臣对弱化贵族特权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听了第八条之后,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了。这岂不是说,加入所谓的元老议事会之后,可以进一步分摊权力、制衡王权?还是说,阿历克塞以退为进,借机把一部分朝臣弄进这个元老议事会,把他们彻底边缘化,以减弱新政的反对声音。但也有朝臣认为事情不像表面这样简单,只是一时无法参透其中关窍。 待喧闹逐渐归于平静,各位朝臣这才想起,这一桩桩、一条条只是个基本框架。具体如何实施,里面还有许多文章可做,比方细则如何敲定?执行班子如何搭建?由谁牵头负责?占了先手或失了先机,后果绝对天壤之别。倘若消极被动,可能连最后的好处都捞不着,如果主动建言参与,说不定还能挽回点主动权,在权力重新分配过程中占有一席之地。 只是,阿历克塞提出的头七条,也忒狠了点,随着新政的推行,可以想见,伴随着一系列特权的废除以及寒门士子纷纷涌入官僚体系,高门大阀之于平民的优势基本被荡平,不仅要丧失大部分既得利益,还要把未来可期许的利益更多地分润出去,让他们不禁心头一阵阵肉疼。 “吾王……”这时有位大臣站了起来。众臣举目望去,又是秩鉴。 “这些条款,事关国体,滋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考虑召集更多朝臣集思广益,分轻重缓急,徐徐图之。”轶鉴说罢垂手拱立,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表情。 阿历克塞盯着轶鉴,不发一言,面色变得冰冷。他“咣”地将手中剑拍在桌案,冷峻的目光扫过诸臣。而在座各位,有的强作泰然自若、有的目光闪烁、有的低垂头颅,只有酌亲王依旧老神在在,仿佛一切跟他无关似的。 眼见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阿历克塞令朗炫召集八部,于一周之内按上述八条逐列出条陈,若一周后仍无结果,拿朗炫是问。 在宣布散朝后,阿历克塞冷冰冰地让轶鉴留下到翎和殿谈话,并吩咐利维一同前去。 众臣惶惶,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