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延目送着那一道黄烟朝着云间散去,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何为正?何为邪?何为人?何为妖? 这世间多的是长了两条腿的恶人,也不乏如这老瞎子般的妖怪。千百年来,万事皆若尘土,人就一定是对的?妖就一定是错的吗? 段无延不禁自嘲一笑,自己不过是一个被家里赶出来,终日游手好闲的混混罢了,这般大道理又怎是他能想得明白的? 段无延与那老瞎子相逢不过数面,就倍感亲切;而自己与那爹相处了二十年,到头来却成了两家人。 段无延不禁苦笑,只能将老瞎子赠与自己的那一对骰子好好放在身上,去寻那个顽固保守的全清教小道士——陈长倾。 陈长倾一剑刺向那老瞎子时,段无延竟一时对这小道士心生了恨意。不过,几刻一过,烟散长风,段无延却又理解了陈长倾,但只是也并未全部理解。 三街五巷后,段无延便与陈长倾再遇了。 陈长倾见段无延眼目双垂,大有失落之态,不禁心中也有些不快。降妖除魔,本就是孤僻之道,不为世人所理解也是常态。修道之人毕竟是以苍生为怀。 万物不能容而容,方为大道。 陈长倾微微走近段无延,抱拳道:“在下方才行事或有不妥之处,但务必请段兄明白,在下所为皆是为了百姓,为了苍生……” 段无延虽然心中仍有些许不快,但自己终归也并非聒噪计较之辈,随即哈哈一笑,又回了那吊儿郎的神态,大笑道:“哈哈哈!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自夸自大的人!竟然如此自己夸自己!” 陈长倾见段无延一扫脸上阴霾,与自己说笑言欢,顿时心里也是一悦,笑着说道:“段兄弟,在下现在要去给赵金全的女儿诊病,你要不要一起?” 段无延不禁一愣,心中暗笑:“这小道士怕不是动了凡心了?”不过,段无延敢这般想,却不敢说。像陈长倾那般脾气,听了这话还不要和自己唠唠叨叨解释一大堆? 段无延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始终没见到洪三爷的身影,随即问道:“哎,洪三爷呢?” 陈长倾双目一闭一合,喟然叹道:“洪三爷乃是真豪杰,真英雄,在下十分佩服他!” 段无延不禁心中更疑,暗道:“真豪杰?真英雄?莫非是他肯放我们走了?”想到此节,段无延顿时心中一喜。 可谁知陈长倾忽而长叹一声,继续说道:“烿彘一事危急甚大,官府不得不管。本来赵金全是要被抓进大牢的,可洪三爷念在赵金全膝下还有一女,便给赵金全顶了罪,这会儿估计已经身在狱中了。” 段无延不禁惊道:“怎么会这样!” “洪三爷言道是,他是肉铺的大当家,赚了钱,他拿大头;出了事,也该由他顶着。”陈长倾缓缓说道:“不过,官府的人也未为难洪三爷,估计洪三爷在狱中坐个十数月也就出来了。” 段无延将此事听完,不禁沉默良久,心中对洪三爷当即生了敬意。也难怪城里的人都唤他一声“洪三爷”,像这般豪气干云之辈,配得上这称呼。 陈长倾微微一笑,对段无延说道:“好了,段兄弟,我们现在先去给赵金全的女儿诊病,然后我们就上路吧。” 段无延一愣,虽然自己也很想上天虞山,想去看看自己到底有什么神通,但现在突然就说要走,他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一地界。这大大小小的铺子、花花绿绿的青楼、人声嘈杂的赌坊以及那高高低低的矮墙……都是看着段无延一点一点从娃娃长大的。 段无延不想离开,但他又必须离开,如果他真的做出了一番事业,真的成了老瞎子和全清教掌门所说的天人,那么段家也就不会再不认自己这个小儿子了吧。届时再回到这城中,也不会处处被人嫌弃,受人冷眼…… 段无延虽然心中难过,但嘴上仍是欢快之语:“好!越早上路越好!这个破地方我早就呆烦了!” 陈长倾微微一笑,随即朝着赵金全家的方向走去,段无延一边缓缓跟在后面,一边仔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把这城中的所有都刻在脑中…… “这几味药一定要按我说的去服,这些日子让姑娘多喝些水,不出半月,这病便也好了。”赵金全家中,陈长倾一边向赵金全嘱咐着,一边在纸上写下药方。 赵金全拿过方子,当即就向陈长倾下跪磕头。 陈长倾见状,连忙将赵金全扶起,道:“在下乃是修道之人,这些只不过是些本分事。” 赵金全两眼含泪,道:“小人若不是遇见了道长和洪三爷,那以后的日子可就真的没法过了……” 段无延听得此言,心中不禁有些不快,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的确未做什么要紧的事。 陈长倾微微笑道:“长道多坎坷,心需怀正善。只要你以后不再动贪念,踏踏实实做生意,像这回的事情也就不会再有了。” 赵金全连忙点头称是,道:“道长说的对!说的对!” 陈长倾见诸事已毕,便起身抱拳道:“既然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在下就先走了,我们日后有缘再会。” 赵金全连忙拉住陈长倾,道:“道长请留步!” 陈长倾微微一愣。 赵金全愧道:“道长帮了小人这么多,小人也没什么能报答道长的。本想着让自己这女儿日后跟着道长,做些杂事,听道长差遣。但又一想,道长乃是修道之人,带着一女子终有不妥之处。小人家里也没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我这姑娘手巧,给道长绣了个囊,还望道长能不嫌收下。” 说完,赵金全就递给了陈长倾一个精巧的钱袋,那上面还绣着一行小字:“替天行道,造福苍生。” 陈长倾有些迟疑,不知自己是该收下,还是不该收下。 段无延见陈长倾犹豫不决,便直接从赵金全接过了那钱袋,并塞到了陈长倾的手中,道:“怎么说也是人家一番心意,你就收着吧。” 陈长倾见状,也只好微微一笑,将钱袋收好,向赵金全及其女儿抱拳为谢。 二人离开赵金全家后,便要动身前往天虞山了。 陈长倾瞥见段无延似乎心有不快,随即问道:“段兄弟是有心事?” 此时,段无延心中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回段家做个别,虽说自己已经被赶了出来,但那怎么说也是个家。 段无延哈哈一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只不过是今日事情太多,有些累罢了。” 二人在街上缓缓走着,到了城门处,一大群街坊突然围了上来,手里各各都是拿着要送给陈长倾的东西。 “道长!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吧!”“道长日后可要常来我们这里啊!”“真是多谢道长了!若不是道长,我们恐怕都已经被毒死了!”“是啊,是啊……”众人纷纷说着,陈长倾的脸上也是欣喜,一边言谢,一边让各位街坊回去休息。 站在一旁的段无延,不禁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我自幼生在这里,人人都未曾这般待我。而这陈长倾才到这里不过几日,就如此深得人心。等我从天虞山回来……唉,也不知道到那个时候,老头子身体还好吗?” 段无延一想到自己那个爹,便顿时心生惆怅。 段无延朝着人群中看去,既想看到段家的人,又怕看到段家的人。 良久,陈长倾终于把街坊们送走了。 陈长倾对段无延说道:“段兄弟,我们走吧。” 段无延此时似乎心绪不在,全然没听到陈长倾的话。 “段兄弟?”陈长倾又问道:“你在想什么?” 段无延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说完,段无延便朝着城门外走去。 而陈长倾则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段兄弟,你不回家告个别吗?” 段无延哈哈一笑,道:“算啦!算啦!我哪还有家?以后天下之大,我处处为家!” 陈长倾听得段无延此言,不禁心中也是一阵酸涩,虽然自己很想帮助段无延,但段无延自己都已这般想了,他一个外人又能如何呢? 段无延笑着催促道:“走啊!走啊!你师父不还等着我们呢吗?” 陈长倾只好微微一笑,和段无延并肩出了城。 段家中,一年近六十的老者靠坐在一张大椅上,忽传长叹。 “老爷,无延他好像和那个道士走了。” 那老者叹道:“我知道……” “他也真是,竟不来和你道个别……” “道别?”老者不禁自嘲一笑,道:“我不念骨肉之情,将他打了出去,还望他和我道别?算了,算了……” “爹!”突然,段家门外忽有人喊到。 那老者当即身子一颤,眉头微蹙,良久,嘴角忽扬笑意。 门外那人始终未进段家的大门,只是在朝着段家门内叩了三首,便转身离去了。 此时,天渐日暮,在那斜阳远影之中,段无延与陈长倾二人正背城离去。 昏鸦东飞,林风簌簌,段无延就这般揣着两枚精巧的骰子,随一道士缓缓前往天虞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