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章 化干戈为玉帛
恍惚间,刺耳的掌声乍响。 天弋拍手称“绝”,戏谑言之,“好一对鹣鲽情深的亡命鸳鸯!” 容忌并未理会愈发癫狂的天弋,他将我小心翼翼地藏在宽大的披风中,动作极其轻柔,“伤口疼不疼?” “一点点。”我原先已然忽略了身上尽数痊愈的伤疤,可容忌这么一问,瞬间觉得浑身都疼。 “走。回去我给你上药。”容忌眉头紧皱,将我完完全全埋在披风之中。 铿铿—— 天弋手中九环锡杖无风自鸣,淬着点点金光的杖身凭着天弋勃发的怒意悬空起旋,尖锐无比的杖尖直指容忌眉心。 容忌亦不遑多让,单手执剑,剑锋直指天弋喉头。 “二位施主功力深不可测,贫僧自不敢在二位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有句话贫僧不得不说。”天弋陡然翻转着手腕,以自身强大内力压下躁动不安的九环锡杖。 我已然猜到天弋要说些什么,藏于容忌披风下的双手紧张地拽着容忌前襟,面上却不浅不淡地回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听也罢。” “呵!想不到,女施主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你且听好了,挚爱亲朋的安危,北璃百姓的生死存亡,全在你的一念之间。该如何选择,自己看着办。” 天弋声音不大,但他这番话却犹如平地惊雷,搅得我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倘若天弋如冷夜、封於之辈那般,为了勃勃野心而暴戾恣睢妄作胡为,我尚且可以说服自己明哲保身。毕竟冷夜之辈本就是寡情无义之徒,他们肆意制造杀戮,为的是心中霸业,从来不是因为我。 令人头疼的是,天弋和冷夜、封於之辈,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一开始,天弋就是冲我而来。他为了让我完完全全臣服于他脚下,不惜打着“天道”的幌子处处作恶,并顺势倾覆了这平和盛世。 故而,葬身于天弋手下的无辜亡灵,很大一部分,是因我而死。 眼下,我若是为了一己之私,置万民而不顾,纵我和容忌得以抽身而退,也无法过一天舒坦日子。 正当我左右为难之际,孱弱瘦小的干戈赤着脚疾步而来。他挺直了脊梁,定定地行至天弋身侧,端正的五官显出一丝与他单薄的年纪相违和的稳重。 天弋不明所以,侧目看着向面色肃穆的干戈,语气不善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 “神君,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干戈一改之前怯懦软弱的模样,正义凛然地说道。 “混账!” 天弋雷霆震怒,猛然抬起满是凿坑的左臂,狠戾地掌掴着干戈黑黄枯瘦的脸。 见状,我倏尔起身,一手擒住天弋的胳膊,怒斥着他,“玉帛已经十分不幸,他为你挡了那么多伤,你就不能待他温柔些?” “玉帛?” 天弋冷笑道,再出一脚将谨小慎微的干戈踹得伏地不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同女施主私相授受。” 干戈连连摇头,声音细若蚊蝇,“女菩萨是天边皎月,纵我有千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女菩萨有一星半点的非分之想。” “不敢最好。”天弋剜了一眼遍体鳞伤的干戈,眸中狠戾之色令人胆寒。 干戈年纪尚轻,天弋一个眼神就将他唬得面色发白。他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双手撑地,费劲地从地上爬起。 与此同时,天弋九环锡杖已然抵在容忌心口,他面带轻蔑,勾唇狞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迎娶百花仙子。其二,死。” 容忌薄唇紧抿,琥珀色的眼眸中是骇人的杀气。 天弋未等容忌答话,转而看向容忌怀中的我,轻声道,“给你两个选择。其一,休弃甜甜施主改嫁贫僧。其二,容且施主死。” “你以为有‘天意’傍身,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我微扬着下巴,死盯着偏执成狂的天弋。 “事实不正是如此?” 天弋反问道,阔步向我走来,他伸出手,欲顺势将我揽入怀中。 容忌疾转过身,将我往身后一带,轻巧地避过天弋向我袭来的手。 “你以为,只有你手中握有‘天意’?”容忌眉峰轻挑,他缓缓地腾出一只手,使得掌心中的古檀佛珠赫然曝于人前。 天弋眉心一跳,倒竖的浓眉拧做一团,“何意?” 容忌未置可否,忽而朝着梵钟所在方位沉声道,“师父,鸣钟。” “得嘞!” 师父雄浑硬朗之声穿透一片肃杀,携风拽雨而来。 我眨了眨眼,仰望着容忌棱角分明的脸颊,全然没料到他还留有后手。 梵钟八响,犹如爆竹骤响之势,声声牵动朗朗乾坤,鸣动山河,气势磅礴。 “第八道天意,乃万民之意。无量神君天弋,为非作歹罔顾法纪,因一己之私,乱‘天道’秩序,迫苍生性命,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特于鸿蒙古刹前,剥夺无量神君五感六觉,断其七情六欲,废其周身筋骨,以正视听。” 容忌侃侃而言,底气十足。 天弋怔怔地盯着容忌,他原以为容忌只是在虚张声势,直到他周身皮肉爆裂,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悟道,鸣梵钟!”天弋扯着嗓子,嘶声咆哮道。 他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张皇无措到了极点。 不多时,梵钟再度鸣动。 这一回,梵钟九响,如亘古圣音,神圣不可侵。 我着急地唤着容忌,“你还不趁势追发第九道天意?万万不能让天弋抢占了先机。” 容忌轻抚着我的后脑勺,低声宽慰道,“欲发‘天意’,需佛道大成者同撞击梵钟者上下一心。梵钟既是被鸿蒙古刹中的沙弥撞响,我自无法先声夺人。” “真是便宜了他!”我忿忿言之,不过心底亦十分庆幸。 最后一道天意,天弋势必会用来解救自己。这样一来,世间再无天意可威胁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 出乎意料的是,天弋尚未开口,干戈竟抢先一步,以细若蚊蝇之声念了串晦涩难懂的梵文。 随后,干戈双手合十,双膝跪地,朝着天弋三拜九叩,“神君,对不住了。” 天弋瞳孔剧烈收缩着,他俯身揪着干戈身上洗得发白的袈裟,厉声质问道,“混账!你做了些什么?” 干戈七窍流血,眨眼间就变成了可怖的血人儿。 他伸出干瘦的小手,轻触着天弋的脸颊,稍显歉疚地说道,“神君,对不起。我冒用了你的名讳发布了第九道天意,旨为万民祈福。” “你难道不知,你我才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好了,我精心设下的死局,被你这个蠢货搅得稀烂。”天弋横眉倒竖,暴怒之下,突然将干戈举过头顶,暴摔在地。 小小的干戈犹如刚出生的幼犊,弱小无助。他蜷缩在天弋脚边,伸出黑瘦的手,轻拽着天弋拖地的袈裟,“神君,放下屠刀,莫再自苦。” 天弋猩红了眼,一脚狠踹着干戈血肉模糊的脑门儿,一边偏执狂笑,“女施主,你以为没了九道天意,就能安然无恙了?你且听好了,贫僧只要留有一口气,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逃脱贫僧的桎梏。” 事到如今,天弋仍执迷不悟,偏执得可怕。 我摇了摇头,看着天弋周身皮肉爆绽,难免有些唏嘘。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咳咳—— 干戈见天弋执念深至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神君,我走之后,切莫珍重。从今往后,再无人为你挡伤,你须得为自己所做,担起全责。” 闻言,我稍显错愕地看向干戈,俯身欲为他疗伤,“玉帛,振作些。待我替你疗完伤,就送你回灵山。” “女菩萨,别白费气力了。唯有玉帛命殒,才能绝了神君周身神力死灰复燃的可能。现如今,玉帛元神涣散,没多少时日可活。还望女菩萨收好那片红叶,那红叶,实乃玉帛的心。女菩萨无需为玉帛的死而难过,玉帛很高兴,终于逆转了宿命。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 干戈语落,自戕而亡。 “玉帛......” 我亲眼目睹了善良单纯的干戈化为飞灰,心中悲痛万分。 天弋见状,双目失焦,他怔怔地瘫坐在地,失魂落魄。 “为什么连你也离我而去?”他椎心泣血,彻底疯魔。 我拾起九环锡杖,以杖尖贯穿他的手掌,随后将他捆于鸿蒙古寺大雄宝殿中的佛龛前,供万民“景仰”。 别看鸿蒙古寺中香客熙来攘往,香火连绵不断。这些香客虽虔诚,但他们的虔诚全是建立在有利可图的基础上。 如今,天弋落魄,香客无利可图。只消稍一造势,他们必将随波逐流,跟风而来,自诩伸张正义,将曾被他们捧上天坛的天弋,亲手推向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