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阳山崖畔,风啸声,宛如悍妇的喋喋不休。 破庙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关子石闲来无事,突发奇想,要与叶凡三人切磋一二。 关子石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有气无力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像我这样的体修务求一拳而已。你们三人,一人五境剑修,一人六境剑修,一人五境水修,却也可以暂时当三位六境修士来看待,当然只是最少。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叶柔嘉拎着一块木头当做板凳,在旁边看热闹。 三人面面相觑。 关子石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中州三子之一当盘菜?嫌弃三人联手围殴一人,太跌份儿了?”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关子石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然沉闷一声。 两剑一拳却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破庙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崔奉,赵永昌,叶凡,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关子石点头道:“底子打得都挺不错,倒也不愧是紫来州有数的天骄。” 话音刚落,崔奉率先出剑。 叶凡也是跟着一跃而去。 赵永昌几乎同时向左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山道中的两人。 根本无需言语,既已心有灵犀。 叶柔嘉饶有兴趣的注目观看,啧啧不已。 “就算是在高手如云的上古时代,这个光头小子都能称得上天才二字了,有趣,真是有趣。” 叶柔嘉扬起脑袋,笑脸灿烂道:“不过主人才是最厉害的。” 院中三人,在关子石手底下吃足了苦头。 切磋就成了欺负人。 肉身修为不比修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那位鸿蒙天下最著名的体修关雨寒,相传只是以五境修为,轻轻松松一拳过去,便打死了一位目中无人的六境体修。 又好像现在的关子石。 他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皮肤上流淌着一层薄薄金光,任凭崔奉叶凡的剑气劈砍其上,随后便是一拳递出,打得二人狼狈不堪。 切磋半个时辰后,关子石就让三人先喘口气,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又打了大半夜。面对叶凡三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关子石越来越不轻松。三人自始至终从未聚头言语,哪怕是休憩间隙,依旧是分别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于关子石的用心良苦,叶凡体会最深。 每次吃下关子石的一拳后,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剑意愈发的亢奋,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之较量一二,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这位中州最强的天骄之一,叶凡也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白千钧输的不冤。 赵永昌心大,切磋完吃过了晚饭,在破庙屋檐下跟关子石抱怨了几句,就心满意足去庙里睡觉了。 叶柔嘉和崔奉二人,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一个站在山林间里淬炼丹田窍穴中的那股纯粹剑意。 切磋,既是砥砺三人的剑道水法修为,将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时也能帮助三人以最快速度达成默契,互通有无。 一行人进到破庙的当天晚上,赵永昌曾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都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地方找来的,整整齐齐搁在破庙案台上,灯火下,关子石跟叶凡要了一支小锥,像是在行军布阵,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凉州城四方各自“关隘”所在,随军修士驻扎边军的“兵力分布”,然后在昏阳山和千锋岭之间画出一条直线。 崔奉也在,叶柔嘉和赵永昌倒是没参与,说来也是,他俩本就不是出谋划策的料。 叶凡始终站在桌旁,看着关子石和崔奉,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他极少给出建议,最多就是两人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时候,由他敲定选取哪个,事实上算很悠闲了。 哪怕到现在,叶凡也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庙堂之高和修行之远,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略,他不会指手画脚,交给真正的行家就是了。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关子石无需多说,沙场出身,而崔奉更是罕见的玉唐第一流全才,受家族影响,精通兵法韬略,熟谙百家的宗旨精义,更不提那琴棋书画,这位被玉唐崔氏最为看重的嫡子,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性格有些急躁,略欠沉稳。 一盏灯火下,多幅堪舆图上,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屋内争执越来越少,叶凡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气。 其实楚墨的那句话没说错,哪怕叶凡再怎么不想去计较,可人本身所能带来的价值,的确是要分个上下高低。 就像袁成山,白千钧之流,会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圣水秘境里的人死上多少都无所谓,正好借机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换成童义之流,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误心境。 可是童义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为何叶凡在小巷中,会对楚墨起了那么大杀心。 哪怕是这会儿不知在何处的施若雨,恐怕一样不明白叶凡为何要插手这场夺鼎之争。 其实道理很简单,双方若是实力相差无几,立场不同,各有行事之理,各凭本事厮杀,阴谋阳谋,谁生谁 死,叶凡都能接受。 可是小巷当中的六口人家,那几具被楚墨随手便杀掉的老人稚童,鲜血淋漓。 任你楚墨有千万个说服自己、说服这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这六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 所以叶凡对千锋岭围杀之局,哪怕一场架打下来,家底大损,亏到了姥姥家,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当然也谈不上起杀心。 关子石是个聪明人,看似万事不理,但他也在按照自己的准则出拳行事。 大智若愚,不外如是。 叶凡坐在一块粗大的木头上,破庙内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崔奉熟悉凉州城势力,所以关子石作为一方,崔奉设身处地,作为陆朴针对昏阳山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势“演武”,关子石便见招拆招。 昏阳山山道共有两条,一条位于破庙正前方,一条位于山体西侧,只是那条山道极为陡峭,不适合大军大举进攻。 关子石与崔奉的声音渐渐低下,最终消失不见。 叶凡今夜睡在庙门前,枕着一块木头打地铺,睡得浅。 昏阳山这边一夜无事。 大战在即,陆朴这点耐心还是有的,即便有人有那实力闯入破庙,妄图刺杀重创几人,陆朴也不会那么做。 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军人,不是一个阴谋家。 关于石腾国到底有几位高阶修士,还有千锋岭处的大须弥阵能抵抗多长时间,是先前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 叶凡一大早就醒过来,关子石蹲在破庙门口那边喝粥,叶柔嘉蹲在一旁,窃窃私语,不知什么时候关系就这么好了。 崔奉在案台边打了个哈气,持续了这么长时间的脑力风暴,哪怕身为一名六境剑修,也感觉有些疲惫。 赵永昌给叶凡端来一大碗白粥,说是让叶凡尝一尝他的手艺,叶凡坐在木桩子上喝过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气爽。 叶凡起身走出庙外,开始呼吸吐纳,用以接受天地间最纯净的那股灵气,在龙游月来回运转了三个大周天时,有一大一小两人走入视线。 其中一个熟人不奇怪,另外一个不太熟却让叶凡记忆犹新的人,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 身材高大之人是刘铮,身边是位身高不过四尺,却让叶凡记忆深刻,极为忌惮的童义。 童义远远看到叶凡,笑问道:“叶凡道友,不知近日过得可好?” 叶凡站在破庙,摇头道:“托道友的福,过的不太好。” “寒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今日前来,是与道友商讨几件要事,不知可否?” 童义以极为沉稳的步子走向叶凡,身后的刘铮有意迁就前者,故而步子迈的极小,看上去颇有喜感。 叶凡问道:“是何要事,说来听听?要是有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可以先不出手拿你。” 童义笑着摇摇头,对叶凡的话没有理睬,缓缓道:“凉州城的势力所属,是石腾国相爷吴家,这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吴家因为有一位六境修士坐镇祖宅,相爷又地位超然,所以石腾国内几位权贵家族,除了丁氏皇族,便是以吴家为首。” 叶凡点点头。 童义从旁边拿了块木桩,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凉州城这些时日的内幕与风波,与叶凡娓娓道来。 “石腾国共有四大姓,分别为丁、吴、方、陆,丁家乃皇族,吴家是石腾相爷,方家为商贾之家,陆家则是军方中人。” “说来倒去,四大姓也好,八大姓也罢,本来除去丁家之外,吴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就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半月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但是在这之后,凉州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石腾国天翻复地了。一件你想得到,另一件你却绝对猜不到。” 叶凡点头道:“赵青鸾入驻吴家,是其中一件,我能想得到。” 童义点头道:“赵青鸾对石腾国带来的影响,超乎想象。吴家虽然尽力在隐瞒她的身份,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很快赵青鸾便被外界所知。除此之外,还有……” 说到这里,童义叹了口气,“也不知赵青鸾是怎么想的,对于自己身份的泄露是毫不在乎,而且还对外声称自己是那位吴寒公子的红颜知己,要对他大力扶持。” 叶凡说道:“如此一来,吴家就有了彻彻底底压下其他二姓的气势,也会滋长他们的野心。” 只是叶凡很快皱眉道:“不过石腾国权贵之间的争斗,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童义摆摆手,示意叶凡稍安勿躁,随后轻声道:“且听我说完,在这之后,三大姓之间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由头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叶凡问道:“怎么说?” 童义笑道:“跟池柳山庄有关,也跟柳修杰有关,于是也就跟你叶凡有关了。” 叶凡眉头微皱,静待下文。 童义将双手摊开,无奈道:“你从池柳山庄走后没多久,在庄子里打杂的一位姑娘,给陆家一位嫡系子孙糟蹋后,死了。” 叶凡默不作声。 童义缓缓说道:“不瞒叶道友,初次听闻此事,我根本没怎么放在心上,一个打杂的少女,对方也已经给予了赔偿,凡人贱命罢了,又算什么大事?” 叶凡闭上眼睛,说道:“继续。” 童义轻笑了下,便继续说道:“听人说,柳修杰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就在五日前,去到了陆家府邸门前,一剑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六境之下滚远点’,陆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军中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柳修杰两剑重伤,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江湖高手,说要领教一二,柳修杰三剑过后,那人直接横尸当场!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陆家现任家主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柳修杰处置,就算断手断脚,废掉丹田也绝不阻拦,只是希望能息事宁人,不要惊扰到陆老元帅。当时陆家家主以为,把陆朴这根定海神针摆了出来,柳修杰怎么也会给些面子,可那位老剑修看也不看陆家家主一眼,直接便是一剑递出。” 童义突然住口,伸出手说道:“有些口渴,可否讨些水喝?” 叶凡面无表情的扔过去一只水壶。 童义接过后,仰头喝下一大口,那只水壶被他拎在手里,没有递还给叶凡,“可奇怪的是,柳修杰没有当场杀了那个陆家子弟,撂下了一句话就走了,然后直接去了吴家,点名要那吴寒出来受他一剑。直到那一刻,石腾国才明白,是相爷长子吴寒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吴寒比那真正为恶的陆家子弟,自然更该死。也是奇怪,那位吴公子没有当缩头乌龟,也没有跪地求饶,只是大大方方出来硬抗了柳修杰一剑,可惜靠着一件品阶不低的灵器保住了性命,被一位陌生脸孔的江湖高手救了回去。” 吴寒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柳修杰和陆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方家推出去,逼着陆家与池柳山庄率先开战。 只是吴寒大概也没想到,柳修杰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位本是自家靠山的女子,赵青鸾。 凭借她的智慧与在吴家的超然地位,顺藤摸瓜之下,很简单便找出了这位幕后主使。 叶凡对于凉州城为起点的波谲云诡,心中大致有了个了解。 柳修杰那谁也没想到的愤然出剑,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石腾国的形势变化。 使得各大姓氏,皆是原形毕露,狗急跳墙。 柳修杰,现在已是举国皆敌。 为了一位在山庄的打杂少女。 叶凡睁开双眼,始终面无表情。 童义又喝了口水,道:“吴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那位相爷亲自出马,跟柳修杰有了一场三日之约,就在明天,双方在凉州城东侧的山谷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位高权重的相爷亲自去了趟池柳山庄,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柳修杰与人又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千锋岭旁边。有人说是柳修杰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受了些伤势,于是相爷又放出话给池柳山庄,此一战,即分胜负,也分生死。” 童义将水壶递还给了叶凡,双手放于膝盖,再没有了言语。 “柳老前辈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在这圣水秘境里能结识这样一位老前辈,是我叶凡的荣幸!” 叶凡抬起头,语气有些复杂,但更多的还是敬佩。 一直站在童义身后如护卫般的刘铮,神情极为羞愧,但还是走上前去大声说道:“老元帅让我给仙师带个话,出了这么件事,他已经没脸再来见柳庄主和仙师了,所以让我来告诉仙师,老元帅以陆家及自己大半生清誉担保,后天正午之前,绝不会有一位石腾所属踏进昏阳山一步,就算皇帝陛下亲临,想进去,也必须跨过他的尸体才行。” 叶凡抬起眼皮,问道:“那你呢?你来这又为了什么?不会只是闲得无聊来告诉我这件事吧。” 童义摇头道:“当然不是,其实我来此的目的,是想与叶道友结盟,在柳修杰一事上,我也可以为你出谋划策。” 叶凡皱紧眉头,沉声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童义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乔三刀吗?” 叶凡说道:“那个行踪不定,亦正亦邪的江湖游侠?” 童义点头道:“就是他。昨天,石腾最精锐的一千人,外加三位六境江湖高手形成的围杀之局,被他一人杀了个干净。” 叶凡皱眉道:“他盯上你了?” 童义沉声道:“虽然我也有六境修为,但单打独斗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白千钧昏迷不醒,袁成山洛晴轩被你困在阵内,而且他在一直隐藏在暗处,石腾皇室已经保证不了我的安全,要是让他找到机会,我很有可能交代在这。” 叶凡陷入沉思。 童义继续说道:“要是道友实在信不过我,那便算了。实在不行,我也可以选择冒险与乔三刀求和。” 说到这,童义突然自嘲道:“世人都以为我童义算无遗策,没想到这次却要低三下四来求一个让我陷入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真是造化弄人。” 叶凡淡然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图谋什么,但我知道,我与你根本不是一路人。” 童义面色不变,“我可以理解为,拒绝?” 叶凡突然笑了几声,说道:“你觉得像我这样的泥腿子,千辛万苦去选择练剑,你觉得我图什么?” 童义没有说话。 叶凡咧嘴一笑,自顾自说道:“他娘的,老子现在已经很不爽了,要是连那几个王八蛋都不能干死,我他娘的还学个屁的剑!找个坑把自己埋了算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