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承影被红葵从缥缈轩捞起时,神志一半清醒一半糊涂。他认为自己就是幻境里的轩辕,也认为自己确确实实地忘记了很多事情,连同他的身世。清醒的是他认得红葵是谁,在哪里见过的,现下自己又在什么地方。 “你肯定不是轩辕。”红葵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红葵以前翻看雪宫史籍无意中看到过“轩辕”的名字,而书上的人是个仙胎,为天下苍生,他毅然决然跳入天煞明轮重入凡世感受人间疾苦,直到修满一千年,元神方可重新归位。 她不晓得,独孤承影这一世恰好是千年的尽头。 他一个仙体,从来都是晓得自己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唯独只记得前九世死去的方式,完全不记得活着发生的事情。 比如七百年前,他因寡不敌众被北方涅塃的忠勇候围剿于锦绣峰而坠山身亡。一百年前更是因为步入隐迭中了幻术而未能走出便以殒身。 原来银沙,从相遇的开始就是将他视为另一个人的替代。 那他心怀期盼来这雪宫图的是什么? 他自恃年少有为,手握重劝,在禤国青年才俊里都是拔尖儿的人。想嫁入定侯府的姑娘们从都城外排到了沧溟地界。 或者,他该听东方无边的话,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成家最为合适。 “那就请你早日将我带出去。” 红葵觉得他能想通是极好的,他若不答应早日离开雪宫,自己搞不好会姜伯联起手来除去这个宫主身边的危险人物。 “嗯,我会的。”红葵搀着他到了离竹苑(羽林卫休憩地方)不远处,看他慢慢走过去。这个背影,她刹那间想起了一个叫阡陌的人。 是在一处种满湘妃竹的小院内。 红葵确确实实记得自己是一直在雪宫修行的,除去和银沙去隐迭那次,她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那,她究竟是哪里第一次认识阡陌的呢。 红葵若想弄清楚一件事情,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轩辕丧气地回到羽林卫,有个人过来同他打招呼。 “我听说,是红葵姐姐救的你?你可真是面子大,先是岚莜姐姐亲自送到总管这里,如今又和红葵姐姐搭上了。好福气啊!” 他当然知道这人说的福气指的是什么,只是这二人与他何干。 “这福气我倒是很想全部给你。”他没好气地找了处空的床铺躺下。 “我叫凌波,是上月才来的。要交个朋友么?” 才成为羽林卫的凌波一个月内都只是一个人埋头苦干,老老实实训练,日出而习,日落而息。院内、床铺和浴堂,三点一线的生活简单充实,好不容易来了个比他还晚来的羽林卫,更是要把握机会让他认自己当老大。 但昨日轩辕现了原貌,他其实羞愧难当。本以为是个孱弱的糙汉子,身手也不好,自己可以做他老大也蛮威风。这样一对比,凌波想着投身于轩辕的阵营未免不是个上上之策。 扶澈管辖的羽林卫百来人,内部实际分为三大阵营。有站玉娘一边以冷名为领头的几十人,也有坚定不移站银沙一边以凉空为领头的几十人,剩下的几十人算是站扶澈一边的,领头的人物自然也是扶澈了。 轩辕的到来,准确说是他和扶澈打斗过后,这三个阵营的羽林卫都有所动摇。 单看斗法的过程,潇洒飘逸的轩辕赢得了不少羽林卫的跟随心思。 就且不说脸了。 鸢肩公子二十余,温其玉,世无双。 今日他正巧回来,凌波大胆试探了他的心意。 他在禤国,并没有真正的朋友。 一同长大的东方无边,登基为帝前还算得上的面子上的兄弟,现今维系他们的就只有君臣那层不能跨过的等级。他的左右臂膀——颜爽和沈泰,朋友的话,或许颜爽更适合。沈泰的性格和他完全相反,相处共事的时日越长,他就越不想拖一个本就无关的老实人下水。在雪宫羽林卫交朋友,他深深表示怀疑。 “你的父母没有告诉你不要和陌生人靠的太近么?”轩辕刚出缥缈轩,全身气脉还没全部缓过来,说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凌波看他严肃的样子,也是一本正经地道: “我也是来这不久,你要是愿意,咱俩就是好哥们,从以后在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便会一直罩着你。” 凌波是个从不掩饰自己的人,直来直去惯了。如若他今天被拒绝了,就权当刚才说的是玩笑话。 在雪宫做个羽林卫一个人安然度日没什么不妥,不过只是孤独了点。 “我同你开玩笑呢。大哥,以后多多关照小弟我拉。” 凌波将轩辕的思绪拉回了很多很多年前。 很多很多年前,沈泰还是个卖猪肉的贩子。独孤承影也只是刚刚当上个戍边将军,实权是没有,俸禄却不低,时常拿着银两去买肉。 卖肉的里面,属沈泰不会缺斤少两,他平常也都直奔沈泰的铺面去了。 一来一去,年纪相仿的二人就混熟了,沈泰结账都会抹去零头。 突然连着一个星期,他都没在摊位上看见沈泰,询问了一圈才得知沈泰的养母卧病在床,需时时不离身地照顾着。他遂问了地址,骑马兜了老远才找到。 他闻着了一股烧纸的焦味——莫不是走了,在办丧事。 沈泰背着闭眼的老母亲出门,亲手将她放进了一口陈旧的棺材里。他在门外远远瞧着,这个老实人的命可真的苦,才十九岁左右的年纪还没婚嫁就没了娘。 忙了大半天,沈泰算是办好了母亲的丧事。 披麻戴孝的沈泰看他有点眼熟,开口问他是不是哪个远房亲戚。 “是啊。”他和沈泰开着玩笑, “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便会一直罩着你。” 沈泰盯着他看了许久:我记起来了,你好像是那个一直来买肉的公子哥。 他点了点头。 居然还记得我,是个记性不错的人。年纪轻,肯吃苦,带着他回军营甚好。 “你家中还有别的亲人吗?” 他想着如果家中还有个什么父亲需要赡养,就这样请他去军营是不合宜的。 沈泰说“没有了”。 “还不叫我大哥?” 他格外地享受沈泰叫他第一声“大哥”的那几秒,好像真的多了一个兄弟。 凌波勾起他的一段算是不错的回忆。否则,大概率是会拧下凌波的脑袋当个皮球踢飞了。 “大哥,以后请多多照顾了。” 轩辕头一次认了远不如自己的一个生人,不论是功力还是地位。 凌波感到分外喜悦。 一下子,羽林卫里他有伙伴了,还是个不可多得的又好看又能干的小弟。 轩辕当然清楚叫了大哥就意味着自己成了小弟。不知这个凌波会不会像他当时那样使唤自己,其实他也没多使唤沈泰,无非就是些力气活。 这些自是难不倒他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哈哈!你也太抬举我了,那既然我是你大哥,以后必定事事都照拂你。但是,你是不是现在该偷偷告诉我是如何俘获红葵和岚莜两位姐姐的芳心的?” 凌波问到了他以为的重点,不料轩辕直接说了四个字“好看就行”。他再一瞅轩辕的皮相,不由叹息一句“长得好看果然是可以为所欲为。” “谁说的。”轩辕非常不认同,毕竟有那么个人对他是蛮恶劣的。 凌波指责他,你莫不是以为生的这副好皮囊毫无作用吧?我听其他的哥哥们说你可是第一位岚莜带到扶总管面前的羽林卫,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哦。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喜欢岚莜。”轩辕随口反驳了一句。 “那就是喜欢红葵了。” 凌波十分确定,两个女子,非此即彼。 “不是。大哥,你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个觉。等我起来我们再聊这个问题。” 经历缥缈轩的元神归位,轩辕仍有诸多不适应。第一是好好调息身体,第二再是……,他本来是打算养好身体趁机混出雪宫。现在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曾恍惚间看见一个小女孩唤他轩辕,那这个女孩难道也是银沙么? 成年男子和无知幼童,当真是乱了伦理纲常! 我一定要毁了你的他! 轩辕躺下来仔细理了一遍逻辑,格外严谨,头头是道。 先不理会何故王后也叫他轩辕,单凭银沙在幻境里口口声声不离轩辕哥哥这四个字已是让他寝食难安。他根本没有往自己和这个幻境里的人是否有什么关系这一层面上,固执己见地认为的银沙看他长得像这个人才救下他。 卧云居的反噬,当我一厢情愿罢了。 但在雪宫受过的侮辱,我是一定要十倍地报复你。 轩辕带着这样坚定不移的信念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 很奇怪的是居然一夜无梦——以前但凡他白日里有所思,夜里必定有所梦。 雪宫天明都是在寅时左右,他刚睁开眼就蹑手蹑脚穿了衣裳去院内修行。 出了门见着了昨日打斗的扶澈——好一个以身作则的领头人物。 轩辕改变了对这个总管的偏见,原以为是个好吃懒做的只在屋檐下看他们一行人练的领导,不曾想到这个总管每日起的永远比屋内睡着的人早两三个时辰。 “扶总管。”不打不相识,他第一次对扶澈恭恭敬敬行了礼。 扶澈递给他一把剑,没多说话, 他的湛卢剑,银沙还给他了。 轩辕看着湛卢剑,第一次觉得那么讨厌它。 空洞的眼神似乎在对剑说:要是没来,起码我还能寻个借口去找她说会话。 “好好修行吧,别多想。” 扶澈看他依然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想是在缥缈轩受惩过久脑子变呆滞了。 扶澈决计想不到这一秒难过的轩辕,下一秒就拿着剑去毁了缥缈轩。 他确认扶澈不会再折返竹苑,便凭着方向感找到了缥缈轩。 湛卢在手,宫殿尽毁。 管它幻境还是真相,轩辕几剑就砍完了。 缥缈轩坍塌的一刻,红葵就在正前方看着。她惊得驻在原地,一步也不敢走。 慕卿刚和银沙商议月底出发去神域贺神尊寿辰的诸多事宜,只见东北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传遍了整座雪宫。 那方向——缥缈轩的位置。 玉娘住在离白矖渊入口最近的地方,也是看着空中弥漫着浓烈的焦味。 她踏出房门一瞧:建了千余年的惩罚宫殿瞬间毁于一场大火。 她深知若无什么上古兵器,寻常法术不可能摧毁的了缥缈轩。 是谁? 近日只有一人在这里掀起过风波——独孤承影 玉娘觉着他恰恰给自己找了个最佳的理由安排他和银沙同去曼陀神域。 “慕卿,你说为什么他总是自寻死路呢?” 银沙看着东北方的火势,没急着去救火,倒是先和他探讨一个无关的问题。 “我觉得,可能他想引起你的注意吧。” 慕卿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确信他对银沙的心意,但也不好多说。多说无益,好歹他是带着另一个任务来的雪宫,而轩辕的出现差点打断了他的任务进度。 随着缥缈轩的崩塌,轩辕的元神会无形中加速归位。 他会陆陆续续想起很多事情,千余年的记忆纷涌而来,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厮杀景象,又同时伴着和银沙的淡淡甜蜜。 如他之前所说:毁了你的他。 独孤承影以为自己做到了,看半边红透了的雪宫缥缈轩瞬间被烧成灰烬。 哼,银沙。你再也不会看到你的轩辕哥哥! 他还在洋洋得意:毁了这亦真亦假的幻境便是毁了她的轩辕哥哥。 他不知缥缈轩是本体元神最不愿忆起过往而凝成的结界,是以此处作为惩罚雪宫犯错之人最适合不过。 他更加不知湛卢剑直接点燃了这小小的宫殿,触电一般,剑刃刚一碰到房梁,熊熊火焰就从宫内冒了出来,火势也越来越大。 直到天空飘来了点滴雨水——是银沙作法灭了这天火。 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来。正好,让她亲眼看看我的杰作。 他万没想到这样愚蠢至极的行为让银沙对他的智商认知又下了一级大阶梯。